清晨，我是在嘈杂声中醒来的。我花了些时间回想我在哪里，一开始我以为我在家里的床上，后来我想起了银狐的地牢，再后来想起来海豚湾。
不过这里似乎不像宁静的海豚湾，我从那间小圆窗望向外面，沙滩上黑压压的围了很多人，十个左右，还有支棱着耳朵的狗。我看见枫也在人群中。
“阿桑，醒一醒，外面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拍着还在熟睡的阿桑，一下子清醒了。
来不及等阿桑反应过来，我就穿好鞋子从楼梯上跑了下去。屋里只有莉莉一个人，她伏在桌子上，听见有动静后她抬起头，我看见她那双无神的眼睛红红的。
“是小溪吗？”她问道。
“嗯，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莉莉没有回答，她哭的说不出话来，于是我走出门。
围着的是一些穿着黑色制服的人，大部分是男人，有两三个女人。我看到他们在小声交谈着什么，我听不清，但是从他们紧皱的眉头感到了乌云密布般的不详。
透过缝隙我看见中间躺着一个什么东西，银灰色的皮肤在阳光下黯然无光，背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但是浸泡在海水里的殷红还是触目惊心，血液渗进沙子里，涌动的浪潮像一个巨大的舌头贪婪的舔舐着尸体。
我走到枫身边，他回头看到了我，目光和那些人一样沉重。
“又有夜海豚被杀死了，伤口干净利索，心脏被挖走了。”
又。
我很难把现在的它和生前美丽的样子联系起来，它的背上已经没有了梦幻般的蓝色光晕。可是就在昨天晚上，距离现在才过了几个小时，我们还喂过它们，它们或许就藏匿在那一群夜海豚的队伍里，生机勃勃。我无法接受，比无法接受更令我难过的是，我无法理解。
“这里经常发生这样的事吗？”
“只有最近——有一段时间了，同一伙人干的。”
“谁？”
“不知道。”
“为什么？”
“不知道。”
“他们是谁？”
“海洋动物保护局的人。”
他们的衣服袖子上有一个银色的徽标，上面刻着鲸鱼的图案。
“什么时候发生的？”
“应该是夜里，婆婆今早起来的时候发现的，尸体被海水冲到岸上。”
我看到不远处有个人在和婆婆交流着，那个人拿着本和笔，不时停下来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走了过来。
“先生你好。”男人摘了摘帽子表示礼貌。
“你好，还需要什么帮助吗？”枫和他握了握手。
“老婆婆已经把情况向我们说明了，只是我们一直觉得很奇怪，从第一例死亡我们就开始着手调查，可是直到现在一点进展也没有，我们几乎排查了整个沧海城，我的意思是我们怀疑作案的人可能不是沧海城的。”他摸着脸颊上的胡渣，若有所思的说。
“所以我想向你打听一下，有没有不是沧海城的人最近在这里出没。”
枫想了一下，突然他停住了，眼睛落到了我身上，随即又赶紧移开。
“我来自枫林镇。”我连忙说。
“没错，就在昨天——不可能是他们，他们昨天才来到这里。”枫接过话。
“他们？”
“是的，我和我的——弟弟。”
“弟弟？”
“是我弟弟，他在屋里。”
“请问小姐您怎么称呼？”
“苏小溪，我的弟弟阿桑。”
“你们的父母是？”
“我成年了，有什么事情你可以对我说。”
那个人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似乎在考虑我的话有几分可信。
“我可以作证他们和这件事没有关系。”枫说。
“我相信你，先生，可是程序就是这样的，每一个人——不只是他们——所有外来人员都要调查。所以小姐你有时间跟我们走一趟吗？只是个形式，我们不会为难你的。”
“什么时候？”
“随时都可以，但是阿桑恐怕不行，他的腿受伤了。”
“你弟弟多大了。”
“十二岁——也可能是十三岁，我不太确定。”那人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仿佛觉得我并不是他的姐姐。
“请别太为难她。”枫说道，那人这才移开了目光。
“那明天早上可以吗？”
“可以。”
“也许我可以和他们一起去——我刚好也在关注着这件事情。”
“那样最好，我们很高兴可以多一个帮手，我记得你，你是守护人的朋友。”
“是的，还有一件事，关于守护人的，我曾经向你们提过。”
“我记得，你说这里需要一些身强体壮的年轻人。这件事我已经向局长汇报了，我们已经开始着手向社会招募一些人员，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的。”
“好，谢谢你。”
“你们要小心，凶手一定是个心狠手辣的人。海豚的心脏被挖走了，唉，又是一只夜海豚，再这样下去这里的夜海豚很快就会不剩什么的，活着的迁徙，死了的——”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沙滩上被海水反复冲刷的尸体。
“它生前一定是个美丽的小东西。”他叹了口气。
后来来了两个人要把尸体抬走，婆婆追了出来。
“你们要怎么处置这具尸体呢？”
“火化吧，按照惯例。”那人说。
“那不如让我们来处置吧。”
那两个人面面相觑，仿佛在考虑这个请求到底合不合理。
“拜托了，这是我孙女的心愿。”海婆婆双手合十，请求他。
“请允许我们请示一下长官，婆婆。”其中一个人说，然后他跑到一个脸上蒙着黑纱的男人跟前，窃窃私语了几句。
讲话的时候，我注意到那个男人一直盯着我，他的半张脸隐藏在黑纱里，只露出一双眼睛，一双老鹰一般的眼睛，盯着我。
为什么要盯着我呢？一定是我的错觉。
过了一分钟，他点点头，那个人跑了回来。
“长官说可以，婆婆。”
“好的，谢谢你们。”
“婆婆，莉莉打算怎么做呢？如果不是火葬的话。”枫问她。
“莉莉想给它举办葬礼，她说夜海豚是海洋生灵，不应该火葬。”
早上小屋里的气氛因为突如其来的事情点郁郁寡欢，莉莉躲在她的房间里哭个不停，阿桑在旁边不知所措的安慰她，海婆婆红着眼眶叹气。她们似乎都在为这件事自责。
早餐匆匆忙忙的结束，一上午枫都是沉默的，他在海边自己坐在沙滩上坐了好久，好像在想什么事情。我和阿桑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既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们，又不知道待在屋子里可以做些什么，最后我们躲在楼上的阁楼里，听着外面海风的声音。
突然，我听到楼下小屋的门被推开了。
“出事了。”是七月的声音。
我立马爬起来，把阁楼的门打开一个小缝。
“莉莉呢？”
“她在屋里——出什么事了？”
“是昨天晚上——。”她咕咚咕咚喝了杯水。“对了，先不提这个，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事情。我之前用萤火树传消息，跟吹雪讲壁炉里的蓝宝石，但是今天早上收到她的消息，她说她亲自去找了但是并没有找到什么蓝宝石——都是些普通的石头。”
“难道这么快他们已经清理过壁炉了？还是说，我们的消息被踏尘截胡了。”
“我不知道，这下怎么办，你千里迢迢去取的蓝宝石，这条线索中断了。”七月语气提高了一些：“要我说，你不该帮助那对姐弟，说不定你们不闹出动静也不会被巡逻兵逮个正着。”
“踏尘是冲我来的，”枫提醒她：“本质是冲你来的。”
“好啦，你别说了。”
“那你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了，我得想一想——但其实不是一无所获，至少我们知道了传说是真的。如果真的是踏尘截胡了，大典上他应该会说些什么——对了，你刚刚想说什么？”
“哦，对，我差点忘记了，吃晚餐的时候，人鱼国王派使者过来了，使者说人鱼国王十分愤怒，还出言不逊，把晚餐搅的一团糟。”
“他说什么了？”枫急忙问。
“他说如果我们再在海里布网，下药，他们就要对我们的船只下手，或许还要制造海啸。”
“但那不是我们干的，是吧？”
“问题就在这里，我们也不知道他是谁，所以根本没有办法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人鱼国王才不管我们是不是有内鬼，他真的很气愤，他说他们已经有好多子民因为这些网受伤了。”
“我记得在湖心宫里也听说这件事了，不是银狐干的。”
“不是银狐…那还能有谁？与这一带海域为邻的只有我们两家。”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
“今天早上又发现一只夜海豚的尸体，心脏被挖走了。”
“啊？”
“你说有没有可能，夜海豚事件和人鱼国王发现的那些网有关系，有人为了捕到夜海豚在海里下网。”
“我想过这种可能。”七月懊恼的说“有人在海里布网，尽管他的目的只是夜光海豚，但是也严重的影响了其他生物，而且据人鱼国王的描述，那么多网不可能是一个人所为，既然是团伙作案，按理来说动静应该不小，可为什么又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他们都沉默了一会儿，可是都没有想出什么合理的解释。
“明天我要陪小溪和阿桑去海洋生物保护局——局里的人决定调查所有外来人员。”
“有令牌吗？”
“有，他给我了。”
“他们认为这不是沧海城的人干的？”
“没错，据说他们已经把沧海城翻了个底朝天。但是到现在一点进展也没有。”
“还会有谁呢？”
“是啊，还会是谁？”枫喃喃地重复道。
“沧海城大典，准备的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我给你写了一份请帖，到时候你就能进去了。”
“啊，这样不好吧，可是我对沧海城什么贡献也没有，我不够参加的资格。”
“你当然够资格，我们可是恋人！”七月咯咯地笑着。
“你也知道那都是假的，更何况我还要见你母亲，之前那次就没把我吓死。”
“你放心好了，我到时候就跟母亲说你来不了了，不让你见她。再说了，母亲总不能什么都过问，连恋爱这种事情都管吧。”
“她倒是不管你谈恋爱，只是希望你能找个不错的人成婚，赶紧安稳下来好继承她城主的位置。”枫哼了一声：“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拿我搪塞你母亲多久。”
“那她可是要失望了，我既不会成婚，也不会继承她的位置。”
“其实这次让你去呢是想让你去藏书馆里看看，那个地方放的都是沧海城的重要资料档案，一般都会有人看守的，就连我也不能随便进去，不过我已经弄清楚规律了，一旦有晚宴这种重要的时刻，人手就会集中在前厅以及大门，这种偏僻的后室就没有什么人看管，而且——”她又把声音压低了些，我只好用耳朵贴在门缝才能勉强听清楚。“我偶然发现了通往那里的秘密通道。”
“可是我去藏书馆做什么？”
“当然是月光石啊，我在里面发现了月光石的一些记载。不过我们还是不要在这里谈论月光石了，免得被人听到。”
之后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但愿别再有更多的夜海豚死去了。”
夜海豚的葬礼在傍晚举行。
夜海豚的尸体被放在一只小小的木板上，木板前端有两个小孔，系了两个绳子，枫拽着绳子让木板在沙滩上滑动，滑过的地方，沙滩上留下两道深深的印痕，仿佛两行缓缓流淌的眼泪。
到达地点之后，枫将绳子解下来，他推着木板将木板推到海水里。婆婆和莉莉将折好的祈福花灯点上蜡烛，然后一只一只放进海里。
白色的花灯在水面上漂浮着，随着水流的推动，缓缓向远方飘去。花灯中间是燃烧的蜡烛，它们的光芒在海面上跳跃着，像是在为逝者指引方向，也像是在为生者带来慰藉。
“它有它的家人和朋友，所以它不该被人类世界的一把火烧掉，让它回家吧，它的家人会来接它的。”海婆婆说。
枫将木板向水里推去，他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水里的沙子上，向海里走去，直到温柔的浪带走了木板。
海面开始闪烁起星星点点的蓝色，海面上方开始有夜海豚的悲鸣之声，起先只有一个音调，高亢，悲凉。后来越来越多的悲鸣加入进来。与那天我听见的声音不同，这次的声音更加整齐，像是某种约定好的仪式。
没有海豚跃出水面，但我知道它们就在水面之下，很多很多。
盛着尸体的木板漂的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在花灯的陪伴之下，漂向海洋的深处。
“去吧。”莉莉喃喃地说：“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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