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默拉着沈九夏在沙发上坐下，帮她把衣襟理顺，长发捋到前头，沈九夏不耐烦地动动脖子，被庄默瞪了一眼，只好老实被她摆弄，当沈九夏终于要失去耐心时，庄默坐直身子，仪态端方地打开茶几上的IPAD。
屏幕那头，祖母庄华英和二舅庄玉生正坐在客厅沙发上小酌。
庄家会客厅极尽奢华，从天花板到墙面、家具，均以雕刻繁复花纹的红木做主材，大厅悬挂一盏巨大的复古铜金吊灯，烛台造型搭配水晶坠饰，暖光漫溢，更衬着整个庄家华贵不已。
庄华英已小喝了一会，脸上泛点红晕，她今年刚过八十-大寿，但因耳聪目明且保养得宜，看起来只六十来岁，皮肤白皙，银灰色长发规整地梳拢别在耳后，穿一件白底坠青花瓷样的漳缎衬衫，耳上戴副扇形金镶玉耳坠。
她是庄家三位正式在册的引绣娘之一。
庄奶奶一如既往地精致，沈九夏心想，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她凑上前去，笑着打招呼：“庄奶奶，我是小夏，您可越来越年轻漂亮啦。”又看向另一旁，“玉生舅舅好。”
庄华英浅笑，对着庄玉生道：“瞧瞧这丫头，小嘴跟抹了蜜似的。”
“是是，也有阵子没见小夏了。”庄玉生在一旁附和。
“奶奶，二舅舅。”庄默恭敬问好，随后把这两日的事捡着要紧的做了汇报，说到鳞人和沈九夏的“透骨抽元”计划时，屏幕那头的两位都皱紧了眉。
汇报完毕，一阵沉默。
庄华英端起青红酒，抿了一口，道：“玉生，说说。”
庄玉生约莫45岁上下，看着一脸佛像，似是个脾气极好之人，他放下酒盅，绷直背，谨慎地说道：“鳞人这时出现，恐怕，是有新的变故，不全为着沈家旧案，小夏和默默没经历过大事，不是鳞人对手，暂且避开正面交锋为好。”
想了想，又补充：“我再派十个人去五指山，最好，让他们今晚就动身。”
“啧，”庄华英轻轻笑起来，抬头看着沈九夏说道，“我倒觉着，小夏的主意不错。”
庄默和庄玉生闻言抬头，都不可置信地看向庄华英。
沈九夏也颇为意外，虽然不知庄华英为何一口答应，但能拿到庄家支持总归多一分胜算，她马上笑着道：“我就知道庄奶奶会站在我这头，您高瞻远瞩，见多识广，这决断力，那...”
“沈九夏！”庄默忍不住高声打断沈九夏，看着庄华英道：“奶奶，这太危险了，小夏从来没使过棺材钉，这样没有把握的事，您也同意嘛？”
庄华英却说：“小夏没把握，但是你有呀。”
庄默一愣。
只听庄华英气定神闲地接道：“在小夏使‘透骨抽元’之前，你先远远儿地用‘定魂称寿’估估，这鳞人的血是哪一头的。若跟普通人一样，你们就撒开了打，抽寿虽不至于要了它的命，但能控住它。若是跟棺家人一样，不能被‘朝奉’看透寿元...”
“你们就做两条滑手的泥鳅，别让它发现逮了去，且等着将军跟你们汇合再做打算。”庄华英顿了顿，眯着眼，看向沈九夏，接道，“小夏，这个鳞人，真的正当年，而且额上没有疤？”
“从身形和脸的状态看，顶多也就20出头，额角…有没有疤，我没注意，这回如果有机会近距离接触，我一定看清楚。”沈九夏回答道。
庄华英思忖片刻，又转头叮嘱庄玉生：
“玉明也去。另外，两个‘将军’和青鸟都去，再让黎家出一个能种蛊治病的，保着小夏和默默。”
庄玉生虽心下诧异，但母亲发话，他不得不从，只能在一旁点头。
庄玉明是庄家另一位在册的“引绣娘”，42岁，正值壮年，是庄默的小舅。再加上两位“将军”和她们亲自训练的青鸟小队，以及黎家蛊师，这次围捕鳞人的好手不可谓不多。
多得简直有点出乎沈九夏的意料，甚至可以说是，倾巢出动。
至于“定魂称寿”…
在做棺家“买卖”之前，需由各家“朝奉”对买卖人“定魂称寿”，确定价值，再由各自的当家人，也就是沈家打钉人、庄家引绣娘还有黎家虫卜师用各家绝技做完自家“买卖”。而“将军”，是保证“买卖”能顺当完成的武夫，也是各家的保护神。
原本，棺家三姓每家都有自己的“朝奉”和“将军”。
但沈家人丁稀少，已经近百年没有“将军”了，唯一一位“朝奉”沈如眉，也在20年前的惨案中去世。
沈九夏真可谓，孤苦伶仃。
当家人靠血脉天赋，将军靠体质天赋，而“朝奉”，是其他棺家人唯一能通过苦练走的一条路。
“朝奉”学习棺家密不外传的易术，只要能通过六测八考，就可在列。庄默和庄玉生都是庄家现任“朝奉”。
“奶奶，我还是觉得不妥…”庄默迟疑着说。
“默默，你们已身在旋涡中心，鳞人早已发现你们的踪迹，而且时刻紧盯。你以为，你不进山，就能避开它？说不定它现在就在外头盯着你呢！”庄华英眼神锐利地看向庄默，“唯有摸清底细，方有一线胜算！”
三人俱是沉默。
庄默和沈九夏，十分危险。
“那就这样吧，我去跟黎家打招呼。”庄华英缓了语气，示意庄玉生挂断视频。
“奶奶，还有一桩事。”庄默忙说，同时微侧转头，看向沈九夏。
沈九夏明白，接下来的对话自己不再适合听了，识趣地点点头，打开房门，走向二楼的平台花园。
视频那头，庄玉生也退下了，只留下庄默和庄华英两人。
沈九夏缓步走到平台花园，坐到纱帐围起来的茶座里头，整个人陷了进去。
这是她最喜欢的姿势，蜷着身体，用手环住双腿，指尖触着脚踝，下巴轻轻抵靠在膝盖上。
她少小失怙，武夷山那晚之后，庄华英曾问过她，是愿意留在庄家做个富贵闲人，不再追问凶手，平安顺遂度过这生；还是愿意勤学苦练，去庄家将军营跟着其他棺家人一块，学了本事，有朝一日替妈妈爸爸报仇。
沈九夏没有犹豫，选了后者。
自此身入仇海，回头无岸。
这些年庄家的蝇营狗苟，争权夺利她也看明白了几分。庄华英并不如面上那般爱护后辈，她更像一个功利主义者，你有用，她厚待你三分，你无用，她马上弃之如敝履。
沈九夏算有用，但沈家旧案过去这么久，已经没太多追查的必要，庄华英应该不会在这事上多拨人力物力给她。
但这次，沈九夏闭上眼，觉得桩桩件件都透着古怪。庄华英这么爽快就答应调配人手，甚至把两个“将军”、青鸟小队、引绣娘和黎家蛊师都调动过来，是为了她吗？
庄家需要沈九夏不错，但大可只派一个“将军”过来看着她不丢命就行，没必要如此兴师动众！
这阵仗，更像冲着鳞人来的。可是，庄华英为什么要投入这么多抓捕鳞人？
她可不像沈九夏，背着血海深仇。
除非…鳞人身上，有庄华英感兴趣的东西。
正想着，沈九夏忽地闻到一股檀香木和雪松混合的沉郁香味，绵延的气味里有着不理世事的神性。
她睁开眼，看到纱幔外模模糊糊印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衫，冰肌玉骨自带仙风，慢慢朝着纱幔走来。
山风吹开帘幔，沈九夏眼前却出现了一张极其可怖的脸！
整张脸如同融化的蜡像，狰狞的白色瘢痕之间爬满蚯蚓似的肉芽。
唯有双眸，澄澈如水，在月下如同星河一般璀璨静谧。
那张脸走近，似是没注意纱幔后有人，止步顿了顿，温润的、如玉般的声音响起：
“抱歉，没吓到你吧。”
“没，没有…”沈九夏收回目光，有些尴尬和诧异，这人的语气中，没有丝毫慌乱。
其实沈九夏撒了谎。
她确实被吓到了，但不是被那张脸，而是被那张脸上什么都没有的表情。
没有疼痛，没有愤怒，没有“请可怜我”的暗示，也没有“请别看”的拒绝。
这张脸，只是存在着，不辨悲喜，不明过往，亦让人忘却美丑。
来人转过脸，直接光脚坐在沈九夏沙发前的地板上，伸手指向月亮，说道：“今天是草莓月亮，我特地出来看看。我的脸，有些吓人，不便出门。如果吓到你，我就换个地方。”
“没事，草莓月亮？”沈九夏顺着来人的手望去，第一眼却只注意到玉葱般的手，以及，在月光下微微泛红的手指关节。
“对，今晚是19年来满月最低挂的时候，山里老人说，这叫‘草莓月亮’。”来人耐心解释，声音温柔，似山间幽泉，“这月亮一出，照见的是田里丰收，和心中所盼。”
在他的解释下，原本血色的月亮多了几分浪漫和希冀，转而透出几分温润可喜的光来。
沈九夏闻言舒展身子，背靠将在沙发上，抬头注视此刻的广袤夜空，心中道：“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我倒也做了好几年闲人，乐陶陶地上山下海好不快活，却终究是一事无成，连报仇也不能。不知道这草莓月亮能不能顾我一顾，让我顺利手刃鳞人。”
这样想着，沈九夏在心中默念祷词，唯愿大仇得报。
山里雾气渐重，草莓月亮渐被乌云盖住了脸。
来人起身，立在沈九夏前面，高高大大的影子落下，立时把她整个裹住，只听他轻声呢-喃：“诶…月亮没了。”
“嗯，云出来了。”沈九夏回道，叹口气，心想：“这便是‘月明多被云妨’。”
来人没有转身，但沈九夏能感觉到他起了满脸笑意，漫在声音里：“我也叫云，谢昀，日字旁一个匀，日光的意思。”
他伸手虚空写了昀字。
又接着道：“你们明天，是要进山吧？”
“哦，谢昀…我叫沈九夏。住你隔壁。”沈九夏轻声念了一遍谢昀的名字，接着说，“对，要进山里头。”
“那，祝你一切顺利…咳咳，还有些冷呢，我先回屋了。”谢昀起身，山风吹来，他的黑发被风揉乱，伴着几不可闻的咳嗽远去。
沈九夏抬头，神色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心道：“这人虽毁了容，但气质得灵，出尘脱俗，不看脸，可以说是天人之姿。可现在，不知平白会受多少白眼。”沈九夏越想越是心生怜惜，“难怪这么多天从没见过他。”
这天夜里，沈九夏沉沉睡去，只是梦里似乎有一轮粉月映着一人的白影，衬着梦越发香甜。
第二天清晨，沈九夏穿一身迷彩服，手里攥着两根登山杖，长长的头发扎成低丸子头，只留两缕慵懒垂在脸颊旁。她的装备不少，甚至还准备了一台无线电。
她走到楼梯口，看见庄默正低头检查腰间的漳缎锦囊，指尖捻着三枚铜钱，眉头微蹙——那是“定魂称寿”要用的。听见脚步声，庄默抬头，墨镜掩住眼睛：“罗盘带了？”
“带了带了。”沈九夏晃了晃手腕上的“归藏”，玉石表链叮当作响，
不一会，雪里红安排好琐事从后厨出来，她上身穿一件亚麻白衬衫，下身着卡其色登山裤，颀长洒脱的身形看着像西部片里的牛仔。
不过，这绝对是接地气实战派牛仔，她腰间系着一根粗皮带，前头挂了两把小砍柴刀，后面正中背了一把大砍刀，还带一个单肩背篓，里面也放了不少家伙。
雪里红拿出两台无线电，发给其他人。又再啰嗦了几句注意事项，一行人便朝着五指山出发了。
沈九夏感觉，二楼有人望着她。
她回头，客栈前的凤凰木正开得火红绚烂，而二楼阳台正隐秘地蹲着一人一狗，排排坐笑着看向她，谢昀边笑边大力挥手。
沈九夏心里有些高兴，那片火红，和火红前生动的人影，忽地揉杂在一起点亮了这沉闷潮湿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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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草莓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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