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最开始的时候,郎剑阳对于他们的提议就几乎没有拒绝的。
“也好。”郎剑阳道,“这里的幻境千变万化,但总归是从此地死去的灵魂中诞生的,你要去看看,也可以了解到此地发生的事。”
花沐雨又想到他点燃的莲茎:“你的火可以给我随身携带吗?”
“带着我的火,就不太会陷入幻境。”郎剑阳道。
花沐雨在身上翻了翻,找不到合适的东西。曾卧雪从后面递过来一个小小的琉璃瓶:“这个行吗?”
花沐雨接过来,琉璃瓶晶莹剔透,凿着凹凸的锤纹,个头不大,十分精致好看。
“这是什么?”郎剑阳问。
花沐雨于是把琉璃瓶又转交给郎剑阳,曾卧雪在一旁解释道:“闲来无事时图好看做的,倒是不怕火。”
郎剑阳将小瓶子拿在手里把玩,曾卧雪又问:“你的火如寻常火焰一般吗?”
郎剑阳犹在思索,曾卧雪继续道:“若是如寻常火焰一般,可以把那边的灯油和棉芯拿一点来装进去,做个小瓶子里的火折子,叫火焰阴燃着,到时候若是需要,便可打开盖子将它重新吹燃。”
此法听着可行,然而郎剑阳斟酌着开口:“或许不用。”
说着,他朝瓶口弹了几下手指,几颗火星便落进瓶子里,汇聚在一起,慢慢烧成指甲盖大小的火团。
郎剑阳盖好瓶盖,将小瓶子递还给花沐雨:“给你。这火与我同源,不用介质也可燃烧,比莲茎上那种好。”
这倒是意外之喜。花沐雨将小瓶子接过来,问曾卧雪:“这种瓶子你还有吗?”又转而对郎剑阳道,“前辈可否再给我们做一个?我和师弟都会需要。”
“我做了一套。”曾卧雪朝师兄木偶上一抹,手中便又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小瓶子。
郎剑阳伸手要过空瓶,依样去做第二个。
“这可会对前辈有所损耗?”花沐雨一边看着郎剑阳点燃火星,一边问。
“无碍。”郎剑阳道,“只是几点火星而已。”说着第二个瓶子也很快做完,他一边把瓶子给曾卧雪,一边道,“若没有其他损耗,只是必要时拿来脱困,大概可用上三五十次。”
“前辈不在身边时也能用吗?”花沐雨问。
“能用。”郎剑阳道,“只是火而已。就像从火堆里抽出几根燃烧的柴,脱离了火堆,柴也可以继续燃烧。”
花沐雨心下稍安。没想到隐忧之一通过这样意想不到的方式解决了。
她将小瓶子揣进怀中:“那我出去看看。”
视线一转,曾卧雪略带迟疑地看着她,花沐雨对他道:“你便先在这里。”
曾卧雪便也点头。
“去吧。”郎剑阳道,“你若陷入幻境,我会为你的身体与灵魂护法。”
圣女祠外,流青镇的夜色像烛芯燃尽那瞬间烛台上凝固的黑蜡。
花沐雨提着剑,摇曳火光的琉璃瓶被收在衣服中,此时一点儿光也透不出来。
离开江流圣女祠与火光范围的那一刻,周遭骤然的差异在花沐雨心头无比鲜明地感受着。
之前她与曾卧雪从山岭外围一路走向腹地,有一个逐渐过渡和适应的过程,又有瘴气的迷惑,故而感受还没有此刻鲜明。
此时生与死一步之遥,在灵火光芒笼罩中的自由呼吸仿佛都被一下子剥夺。花沐雨只觉胸中气息阻滞,仿佛直面万物生机的凋敝,越往前走,越生出一股莫名的燥郁与悲愤,直到彻底没入漆黑的街巷。
引花沐雨入道时,燃灯曾叫她闭上眼睛去感受物体朝她的靠近,并要她在感受到尽可能近的距离时才睁眼。
最开始是手指点在眉心,之后是其他有形的物体,最后是无形的目光、乃至气息。即便闭上双眼,眉心也能感受到一根手指的靠近,这便是人的灵性。
此时此刻,明明周围一切如常,花沐雨却忽然产生了仿佛指尖逼近眉心时的不适。
花沐雨不知幻境是否已经逼近,心生警惕的瞬间便压低身子藏到一棵树下,借茂密的草木遮住了身影。
“咔嚓。”
花沐雨心头一跳,听见什么东西的动静从身后不远处传来。
“咔嚓。”
声音越来越密集,花沐雨悄无声息地回头,就见无数细瘦的黑影,从后方摇摇晃晃地走近。
糟糕,被灵火的事情一岔,忘了问郎剑阳如何突破幻境这最重要的事了。此时猛然想到,花沐雨有些懊恼,也只得见招拆招。
跑,还是不跑?
这些黑影来路不清,此时情况不明,若是贸然起身,是否会惊动更多东西?
若是待在这里不动,万一黑影是奔着她来的怎么办?
心念电转之间,花沐雨拿定主意,先观察看看林中的变化到底是什么。
细碎的咔嚓声不绝于耳,风还是微微吹拂,送来一阵新鲜泥土的味道。细瘦的黑影越离越近,花沐雨也终于看清——那是一具具枯朽的人骨,骨架上挂着新鲜的泥土,更有残缺不全的人骨,只能在地上爬行。
花沐雨屏息,在树下一动不动。悉悉簌簌,最前面的枯骨缓缓来到她的身侧,接着是第二具、第三具。
枯骨如漆黑的虫群,从躲在树下的花沐雨身侧缓缓经过。
四周的地下不知为何竟掩埋了无数骸骨,坑中的枯骨不知为何全都活了过来,此刻正汇聚一起,路过花沐雨,朝不知何处跋涉。
花沐雨手指微动,将手边的一颗小石子勾到手里,掌心一翻,悄无声息地将小石子弹了出去。
嗒的一声,小石子打在远处另一棵树上。
尸群不为所动。
花沐雨心下了然,恐怕这些尸骨无知无觉,只是受了不知名的感召而行动,却不会对路途中的动静作出反应。
即便如此,她也不敢做大的动作。
这些尸体大多分批埋在不同的骨坑之中,骷髅行动缓慢,这就使一波和下一波之间有了些空隙。趁第一波尸体走远,花沐雨抓住机会,从尸体行进的道路上离开,轻巧一跃,躲到旁边,悄无声息地跟在了这一波尸群之后。
她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引得尸骨复活,又集体奔赴而去。
没走多久,四周悉悉簌簌的声音更加密集,显然是聚集的尸骨多了起来。花沐雨眼睛一眯,在前方坡道下发现了几点火光。
那是一处被密林环绕的洼地,仿佛一个碗口,凹在山岭中。洼地里没有高大的树木,只有稀疏的野草。洼地一圈支起了四支火把,便是此前花沐雨所见火光的来源。
尸体密密麻麻朝此处汇聚,却不进入洼地,只停留在洼地四周。
花沐雨他们所跟踪的那一队尸骨来的并不是最快的,等他们到来时,洼地周围已经围了一圈。
花沐雨抬眼一看,发现一棵茂密粗壮的大树,于是如一只夜归的飞鸟,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落在枝头。
居高临下,看得更清。
在火光的映照下,花沐雨便看出了洼地四周尸体的不同。
这些尸体大部分漆黑枯朽不堪,但也有一些是尚算新鲜的。再仔细分辨,尸体的**程度各有不同,想来不是同一波。
再朝洼地中看去。
洼地中整整齐齐地跪了三排人,都剥去了上衣,垂着头,一动不动。后两排人数多,每排分别有九个人和七个人;第一排人数最少,只有三个。但和后两排普通百姓打扮的人不同,前排三人的身上有的穿着铠甲,有的裹着护腕,身上多少带着伤痕,像是经过了一番搏斗。
除了跪在地上的十七个人之外,洼地中还另外有几人站着。
其中两人分别站在跪在地上的人的两侧,手中拿着漆黑的长绳,像是鞭子,又像是锁链。
往前看,有一个方形的土坑。土坑一人多长,两人来宽,坑里似乎正有一个人在挖掘,挖出来的泥土规整地堆在土坑两侧。
摆在最前头的,是一只半人高的铜鼎。铜鼎下没有火,铜鼎中却冒出蒸腾的水汽。一个人就站在铜鼎旁边,手里拿着一柄铜钺。在他身侧,是一方矮小的乌木方几,几上放了三个陶罐,还有一大四小,五个金碗。方几的后方,也站着一个人。距离太远,光线又太暗,所以看不清小鼎中放的是什么。
这几人中,除了站在大铜鼎旁边的人之外,其余几人都带着青铜的面具。
最后一铲土被扬了出来,坑里的人跳上地面,安静站在土坑的一侧——他也戴着面具。
火把噼啪作响,洼地中寂然无声。
站在铜鼎边的人缓缓走到坑边,方几后的人捧着小鼎跟在他身后。他伸手到那人捧着的陶瓮里,抓了一把东西出来,均匀地撒到坑内。
花沐雨眯起眼睛仔细分辨,但距离太远看不十分清楚,只知道好像是什么粉末。
一层粉末撒完,捧着陶罐的面具人将陶罐打碎。没戴面具的人蹲下来,将碎片同样扔到坑里。
然后开始杀人*。
第一轮杀了九个人,正是最后一排的跪着的那九个。原先站在人群两侧的面具人从两侧抛出黑色的绳子,在空中一挥,最后一排的九个人便站起来,从前方两排人的缝隙中走到土坑边。
拿着铜钺的人走到土坑这边,最外侧的两人从脚腕被砍掉,接下来两个从小腿被砍掉,接下来是大腿、腰。
残缺不全的尸体滑落到土坑里,原先捧陶罐的人走上来,捡走了被砍下的残肢,然后等在一侧。
这九个人最后、也是最中间的那个再次跪下,恭顺地低下了头。
手持铜钺的人抓住他的头发,挥起铜钺,朝他的脖子上砍去。
脊柱太坚硬,一下没能砍断,他又挥了两次,才将头颅提在手里。
无头的尸首倒在坑边,手持铜钺的人踹了他一脚,才叫他滑进了坑里。
第一轮的九人杀完,没戴面具的人带着另一人返回铜鼎边,将砍下的残肢和头颅一起丢进铜鼎里。
之前捡起残肢的人捧起第二个陶罐。没带面具的人伸手进去,这一次花沐雨看清了,他掏出的是红色朱砂。
没戴面具的人往坑里均匀地撒了一层朱砂,之后仍旧把装着朱砂的陶罐打碎,扔进坑中。之前挖坑的面具人开始将残余的土回填,这次填了厚厚一层。
接着开始第二轮杀人。
这次杀的是第二排的七个。没戴面具的人从手腕开始砍起,直至将人从中间劈成两半。
不同于第一层的随意摆放,填土的人跳进坑里,仔细调整了尸体的位置。土坑的深度遮住了大半,只能看到露出来的一角,尸体似乎被整齐地摆成了面朝下的形状。
第二轮杀人结束后,唯一没有戴面具的人再次向坑里撒了一层朱砂,依旧是打碎的陶罐和覆土,洼地中跪着的,只剩下第一排的最后三个人了。
此时土坑已经基本被填满,填土的人站在坑中将坑底拍平整,上半身已经露在了坑外。
两侧的面具人手中长绳一抖,最后三个人起身。
他们直接走到了坑中,再次跪下。
唯一没有戴面具的人站在坑边,挥动铜钺。这次,他将这三个人的头沿着耳朵以上削去。他身边的人捧来金碗,他拿起长柄的金勺,从被削开的头颅中,挖出他们已然半凝固的脑浆。
一大四小,五个金碗被装满。
小几上的陶罐已经都被打碎埋进了坑中,此时大的金碗居中,小的金碗摆在两侧。最后的土被填回去,多余的土也被推开、推平,在这处小小的洼地底部,均匀地铺了一层新土。
这时,之前站在人群两侧的面具人一左一右,将小几抬到被填平的土坑的正上方。
半人高的铜鼎中水汽翻涌,发出浓郁的肉香。唯一没戴面具的人手持长柄的金勺,将肉汤从铜鼎中舀出来,浇在金碗中。
一瞬间,加倍诱人的肉香扑面而来。花沐雨忽觉腹中一空,抑制不住的食欲泛起,不由得皱起眉——她一瞬间特别想吃东西。
她说不清自己想吃什么,但她想吃东西了。
唯一没戴面具的人举起最大的金碗,其余四个面具人在小几另一侧站成一列,举起另外四个小的金碗。五人一起仰首,大张着喉咙,直接将碗中浇了肉汤的人脑倒进嘴里。
腹中霎时传来抑制不住的饥饿感,花沐雨忍不住伸手压住肚腹。
吃完人脑,他们又将肉汤和碎肉分食干净,最后撤走小几,两人抬着铜鼎,将铜鼎中煮剩的汤渣倒在被填起的土坑上。
“咔嚓。”洼地四周的尸体全都动了。
他们越过插在地上的火把,缓慢地朝坑底走去。火光摇曳,在四周的树上投下巨大扭曲的黑影。
仪式已经接近尾声。
腹中的饥饿难以忍耐,花沐雨莫名躁动,心知古怪,扶住一旁的树干,便要离开。
然而……入手冰冷滑腻,花沐雨一惊,回头一看,在她身边的……是谁?
那人面庞苍白滑腻,笑弯了眼睛,乖顺地任花沐雨拉住了自己的手腕,无声地看着花沐雨骤然变色的脸。
树下,不知何时正摆放着那口大铜鼎,四个戴着青铜面具的人站在铜鼎四方,正仰着头,一起看向树上。铜鼎中蒸腾着水汽,带着肉香,从花沐雨的正下方飘来。
*李硕《翦商:殷周之变与华夏新生》p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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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狂来说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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