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官仓外的雪地上,王守仁肥胖的身躯被两名如狼似虎的护卫死死按着,跪倒在冰冷泥泞之中。火把的光跳跃着,映着他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涕泪横流,官帽歪斜,早已不见半分知府大人的威仪。他徒劳地挣扎着,发出杀猪般的哀嚎:
“丞相饶命!饶命啊!下官……下官也是受人指使!迫不得已啊!是……是周尚书!是工部周尚书暗示下官……说霸州事发,需尽快抹平痕迹!下官一时糊涂!求丞相开恩!开恩啊!” 他语无伦次,只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胡乱攀咬着。
谢辞风站在数步之外,一身紫袍在夜风中微微拂动,手中那柄天子剑斜斜垂地,剑尖在雪地上映出一点幽冷的寒星。雪花无声地落在他肩头,落在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他听着王守仁的哭嚎,听着那“周尚书”的名字,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死寂。攀咬?推诿?此刻都已毫无意义。血诏之下,通州官仓这满目疮痍的霉粮,就是王守仁无可辩驳的死证!
他没有看王守仁,目光越过他颤抖的头顶,投向仓廒深处那片在火光下更显狰狞的霉粮堆。朔风城将士以冰雪充饥、段柏临当众咽下劣米的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脑海。那些浴血的身影,那些绝望而坚韧的眼神,远比眼前这贪官的哀嚎更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
一股浓烈的恶心感伴随着冰冷的决绝,在胸中翻腾。他缓缓抬起手中的天子剑。剑身如一泓凝滞的秋水,倒映着跳跃的火光和他自己那双深不见底、仿佛失去了所有温度的眼眸。
“王守仁,” 谢辞风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清晰地割开风雪和哀嚎,穿透每个人的耳膜,“身为朝廷命官,食君之禄,不思报国,反以霉烂之粮充作军需,置边关将士性命于不顾,形同通敌!此罪一!”
“事发之后,不思悔改,百般阻挠查验,妄图转移罪证,欺瞒圣听!此罪二!”
“血诏既颁,犹敢阳奉阴违,连夜转运好粮,以次充好,罪上加罪!藐视天威,罪无可赦!此罪三!”
每一条罪状,都如同重锤砸落,将王守仁最后一丝侥幸砸得粉碎。
“三罪并罚,按血诏之律——” 谢辞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立斩不赦!”
“不——!” 王守仁发出最后一声凄厉绝望的嘶嚎,身体猛地向前一挣!
剑光,动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一道清冷、决绝、快到极致的寒芒,在雪夜中倏然划过!
如同冰线切割黑暗!
王守仁的嘶嚎戛然而止!一颗硕大的头颅带着喷溅的、在火光下显得异常猩红粘稠的血柱,冲天而起!无头的尸身兀自跪立了一瞬,才沉重地向前扑倒,砸在冰冷的雪地上,溅起一片红白相间的污浊。
滚烫的鲜血喷洒在雪地上,发出“滋滋”的轻响,迅速凝结成一片刺目的暗红冰晶。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压过了仓廒的霉味,弥漫开来,令人作呕。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仓场内外,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的目光都死死盯着那颗滚落在雪地上的头颅,盯着那具还在微微抽搐的无头尸体,盯着雪地上那片迅速蔓延、触目惊心的猩红。押解的护卫、闻讯赶来的通州府衙官吏、远处偷窥的民夫兵丁……所有人都被这血腥、冷酷、毫无转圜的处决震得魂飞魄散!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每一个人的心脏!
血诏的“立斩”,第一次如此真实、如此残酷地展现在所有人面前!不是诏书上的冰冷文字,而是滚烫的鲜血和滚落的头颅!执剑者,正是那位以清正闻名的丞相!
谢辞风保持着挥剑的姿势,微微喘息。剑尖斜指地面,一滴浓稠的血珠顺着锋刃缓缓滑落,在雪地上砸出一个小小的红点。剑身依旧光洁如秋水,映不出丝毫血污,却仿佛吸收了所有的杀气和寒意,变得更加幽冷逼人。
他感到握剑的手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巨大的、源自精神深处的疲惫与反胃。浓烈的血腥味冲入鼻腔,刺激着胃部一阵翻江倒海。这是他第一次亲手杀人。剑锋斩断骨肉时那清晰的、令人牙酸的滞涩感,仿佛还残留在手腕上。
他强迫自己不去看地上的尸体和血迹,缓缓垂下剑,目光扫过那些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通州官吏。声音冰冷,如同刮过荒原的寒风:
“血诏煌煌,天子剑在此!贪墨军粮、延误粮道者,王守仁便是榜样!本相代天巡狩,只问国法,不问情面!通州官仓所有涉事人员,即刻收押!账册封存!彻查到底!凡有牵连者,无论大小,皆按律严惩!”
“尔等——”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那些瘫软在地的官吏,“若有知情,即刻检举!若有隐瞒,罪同王守仁!”
冰冷的话语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恐惧终于压垮了意志,立刻有数名小吏连滚爬带扑到谢辞风脚下,涕泪横流地哭喊着招供,指认同僚,攀咬上级,混乱不堪。赵廉立刻带人上前,将这些人分开看押,现场一片混乱。
谢辞风不再理会眼前的喧嚣。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身体晃了晃,用剑拄地才勉强站稳。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紧贴着冰冷的皮肤。杀人,远比想象中更消耗心力。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冰冷空气,试图压下胃里的翻腾和精神的冲击。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压抑、却如同闷雷般滚滚而来的震动,由远及近,打破了仓场的混乱!
地面在微微颤抖!不是马蹄的清脆,而是无数沉重铁蹄踏碎冰封大地发出的、令人心悸的轰鸣!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滞了,惊恐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官道尽头!
风雪夜色中,一条沉默的、无边无际的黑色洪流,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魔军,正以无可阻挡之势,朝着通州仓场的方向,汹涌而来!玄色的旗帜在风雪中猎猎招展,肃杀之气如同实质的寒潮,瞬间席卷了天地!
为首一骑,玄甲墨氅,身形挺拔如标枪,正是段柏临!
朔风城的血腥与风霜,似乎已融入他的骨血。他□□的战马喷着浓重的白气,铁蹄踏碎冰雪,溅起泥泞。他身后的铁骑,人人甲胄染血,面容疲惫却眼神如狼,带着刚从修罗场归来的煞气与冰冷。整个队伍沉默得可怕,只有铁蹄踏地的轰鸣和甲叶摩擦的铿锵,汇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死亡乐章。
段柏临的目光,如同两道穿透风雪的冰冷探照灯,瞬间就锁定了仓场空地上那个紫袍持剑的身影,以及……那具倒在血泊中的无头尸身,和那颗滚落一旁、兀自瞪大着惊恐双眼的头颅!
他勒住战马,高大的身影在火把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冰冷的视线扫过那片刺目的猩红,扫过谢辞风手中那柄寒光流转的天子剑,最后定格在谢辞风那张苍白、疲惫、却依旧挺直脊梁的脸上。
空气仿佛被冻结了。仓场内的哭喊、混乱瞬间消失,只剩下铁骑沉重的呼吸和风雪呼啸的声音。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惊惧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煞气冲天的铁骑,看着那位如同杀神降临的大将军。
段柏临端坐马上,居高临下。他看到了谢辞风握剑的手在微微颤抖,看到了他脸上尚未褪尽的、强行压下的反胃与疲惫,更看到了他眼中那份深沉的、近乎麻木的决绝。
没有预想中的咆哮质问,没有暴怒的呵斥。段柏临只是沉默地看着,看着那片血泊,看着那柄象征至高生杀权的剑,看着那个曾经被他鄙夷为“走狗”、“伪君子”的丞相。
他一路疾驰,带着朔风城下积郁的滔天怒火,带着对后方粮草贪腐、对谢辞风“无能”的刻骨恨意,本想以最狂暴的姿态兴师问罪。然而,眼前这一幕——谢辞风手持天子剑,当众斩杀通州知府的血腥场景——却像一盆混杂着冰块的冷水,狠狠地浇在了他那燃烧的怒火之上,发出“嗤嗤”的声响。
怒火并未熄灭,却在冰与血的冲击下,扭曲、沉淀,化为一种更冰冷、更复杂、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情绪。是惊愕?是审视?还是……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了然?
谢辞风也抬起了头,迎向段柏临那深不见底的目光。风雪模糊了彼此的视线,但那股沉重如山的压力、那冰冷的审视,却清晰地传递过来。他知道段柏临为何而来,更知道他心中积压着怎样的愤怒。他握紧了手中的剑柄,冰冷的触感让他维持着最后的清醒。掌心的伤口在剑柄的挤压下再次崩裂,温热的液体顺着指缝渗出,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两人隔着风雪,隔着那片尚未冷却的血泊,隔着无数惊惧的目光,沉默地对视着。
一个紫袍染血,手持天子剑,刚刚斩下封疆大吏的头颅,如同浴血的孤臣。
一个玄甲凝霜,率领铁骑归来,带着边关浴血的煞气,如同归来的杀神。
七年的敌视,朝堂的攻讦,朔风城的怨愤……所有的恩怨情仇,仿佛都在这片被血与火映照的通州仓场上空,激烈地碰撞、交织、凝固。
段柏临的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他缓缓抬起手,止住了身后铁骑的躁动。然后,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他翻身,下马。
沉重的战靴踏在冰冷的、沾染着血污的雪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一步一步,朝着场中那个紫袍持剑的身影,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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