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柏临的脚步沉重,踏在凝结着血污的冰雪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咯吱”声。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踩在仓场内外所有人心头。他高大的身影在火把跳跃的光线下,如同移动的黑色山岳,带着朔风城的风霜与血腥,带着千军万马的肃杀之气,径直走向场中那个紫袍持剑的身影。
谢辞风拄着剑,站得笔直。风雪扑打在他苍白的脸上,卷起几缕散落的发丝。他清晰地感受到那股迫近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寒潮冲刷着他的意志。但他没有后退,没有移开目光,只是将手中的天子剑握得更紧,冰冷的剑柄硌着掌心崩裂的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反而让他混乱的思绪有了一丝诡异的清明。
两人之间的距离在缩短。空气仿佛被抽干,连风雪呼啸的声音都似乎远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锁在这两个帝国最有权势、也最势同水火的男人身上。赵廉的手已按在刀柄上,额角渗出冷汗。雷厉的目光如同鹰隼,紧紧盯着谢辞风握剑的手。
终于,段柏临在距离谢辞风三步之遥处停下。这个距离,足够他看清对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看清对方眼中那份深沉的疲惫、强行压下的反胃,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也足够谢辞风看清段柏临玄甲上凝固的暗红血痂,看清他下颌新添的伤痕,看清他眼中那深潭般的幽暗里翻涌的复杂情绪——滔天的怒火被强行冰封,化作了冰冷的审视、难以置信的愕然,还有一丝……连段柏临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动摇?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只有风雪呜咽。
段柏临的目光,缓缓扫过谢辞风脚边那片尚未完全冻结、依旧散发着热气的猩红血泊,扫过那颗在雪地里显得格外狰狞、瞪大着惊恐双眼的头颅——王守仁的遗容永远定格在了极致的恐惧之中。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谢辞风手中那柄寒光流转、剑尖犹自滴落血珠的天子剑上。
那剑,在火把下泛着幽冷的光,象征着生杀予夺的皇权,也象征着……杀戮。
“谢相……” 段柏临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砾在冰面上摩擦,带着长途奔袭的疲惫,更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冰冷的嘲讽,“好快的剑。好狠的手。”
他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向谢辞风。没有咆哮,没有质问,却比任何怒吼都更具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带着朔风城下积郁的血与恨。
谢辞风迎着他的目光,胸膛微微起伏,握剑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没有辩解,也没有退缩。事已至此,任何言语在血淋淋的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声音带着一种强行维持的平稳:
“段将军星夜驰援,力保朔风不失,功在社稷。一路辛苦。” 他先肯定了对方的功绩,这是事实,也是他身为丞相的职责。
段柏临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弧度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更深的嘲弄:“辛苦?呵……” 他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目光再次扫过地上的头颅,“比起谢相在此处‘替天行道’、‘匡扶正义’的雷霆手段,本帅在朔风城下啃着霉米、喝着雪水的那点辛苦,又算得了什么?”
“霉米”二字,被他咬得极重,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谢辞风的心上!朔风城的惨状,段柏临当众咽下劣粮的画面,再次无比清晰地冲击着他的神经。一股强烈的愧疚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让他几乎握不稳手中的剑。
“朔风之事……” 谢辞风喉结滚动,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艰涩,“是本相失察,致使……”
“失察?!” 段柏临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压抑的怒火如同被点燃的火山,瞬间冲破了冰封的假象!他踏前一步,巨大的压迫感如同山崩海啸般倾轧而来,那双深潭般的眼眸瞬间燃起骇人的烈焰!
“好一个失察!” 段柏临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谢辞风!你一句轻飘飘的‘失察’,就能抵得过我朔风城将士饿着肚子、用命去填城墙缺口的惨状?!就能抵得过那些因为吃了你送去的‘军粮’而腹痛呕吐、甚至丧命的士兵?!就能抵得过本帅当着三军将士的面,咽下那猪狗不食的毒物?!”
他猛地抬手,指向那片触目惊心的霉粮仓廒,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抖:“你看看!睁大你的眼睛看看!这就是你治理下的‘清平盛世’!这就是你口中需要呵护的‘民生根本’!蛀虫横行,硕鼠遍地!把将士们保家卫国的血,当成他们中饱私囊的油水!而你!你这个丞相!你在做什么?你在朝堂上跟本帅大谈什么赋税、什么民力!你口口声声‘不可竭泽而渔’!结果呢?!”
段柏临的声音如同受伤野兽的嘶吼,充满了被愚弄、被背叛的痛楚与暴戾:“结果就是边关将士在啃泥巴咽冰雪!就是本帅带着兄弟们用命换来的喘息之机,差点葬送在这些发霉的粮食上!谢辞风!你告诉我!你所谓的‘社稷黎民’,是不是从来就不包括那些为你、为这个朝廷流尽最后一滴血的边军?!”
这一连串如同狂风暴雨般的质问,带着朔风城下浸透骨髓的寒意与血腥,狠狠砸在谢辞风身上!每一句,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他身体晃了晃,脸色惨白如纸,几乎站立不稳。段柏临的愤怒、失望、指控,如同实质的箭矢,将他钉在了耻辱柱上!他知道自己有责任,但从未想过,在段柏临心中,他的“无能”和“虚伪”竟是如此深重!重到足以掩盖他此刻所做的一切!
“段将军!” 赵廉再也忍不住,一步跨出,挡在谢辞风身前,尽管在段柏临那骇人的气势下他也感到腿软,却依旧梗着脖子嘶声道,“你怎能如此污蔑相爷!霸州粮案,贪墨横行,相爷早已洞悉!是相爷当机立断,命下官星夜截停问题粮草!是相爷力排众议,顶着巨大压力抄没贪官家产,紧急筹措新粮送往朔风!也是相爷手持血诏天子剑,亲临此地,斩杀这罪魁祸首王守仁!相爷所做一切,都是为了肃清粮道,为了救前线将士的命!你……”
“闭嘴!” 段柏临一声厉喝,如同惊雷,震得赵廉气血翻涌,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段柏临冰冷的目光如同利刃,刮过赵廉的脸,最后死死钉在谢辞风苍白的脸上。
“救?” 段柏临的声音陡然降了下来,却带着一种更令人心悸的、淬了冰的寒意,“好一个‘救’!好一个‘肃清’!谢辞风,你早干什么去了?!若非朔风城差点因粮尽而陷落,若非本帅将此事捅破天,你会来这通州仓廒挥动你这把天子剑吗?!”
他猛地抬手,指向那柄寒光流转的天子剑,嘴角的嘲弄如同刻刀:“这剑,这血诏!不过是你主子给你的棍棒!让你来替他打杀不听话的狗!让你来替他平息本帅的怒火!让你来……擦这满朝肮脏的屁股!你现在站在这里,沾着这贪官的血,摆出一副为国除害的凛然模样!可你心里清楚!你杀的,不过是条摆在明面上的鬣狗!真正盘踞在暗处、啃噬着国本的豺狼,你动得了吗?!你敢动吗?!”
段柏临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精准无比地刺破了谢辞风竭力维持的、用以支撑自己的信念外衣!皇帝的心思,血诏的枷锁,朝堂的盘根错节……所有那些他深陷其中、无力挣脱的泥沼,都被段柏临以最冷酷、最直接的方式撕开,暴露在风雪之下!
谢辞风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被彻底看穿的无力与悲愤!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第一次燃起了压抑不住的怒火,那怒火并非针对段柏临,而是针对这荒谬绝伦的世道,针对那高高在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帝王!
“段柏临!” 谢辞风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尖锐,“你只道我无能!你只道我虚伪!你可知道这朝堂水有多深?!你可知道这粮道上的蛀虫,根系盘结,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可知道为了截停那批毒粮,为了筹措新粮送往朔风,我顶着多大的压力?!吏部的掣肘,言官的弹劾,甚至……” 他猛地顿住,几乎要将“皇帝的猜忌与操控”脱口而出!但残存的理智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他不能!绝不能!
他眼中翻涌着痛苦与不甘,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喘息,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与苍凉:“你只看到我此刻挥剑杀人……你可知道,若不动此雷霆手段,任由这些蛀虫继续蛀蚀,下一批送往边关的,依旧是能毒死人的霉米!朔风城能守一次,能守两次,还能永远守下去吗?!”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的对峙。风雪在两人之间狂舞,卷起地上的雪沫和尚未完全凝固的血腥气。段柏临眼中的怒火依旧燃烧,但谢辞风那番带着血泪的嘶吼,却像投入火中的冰块,发出“嗤嗤”的声响,让那纯粹的愤怒之中,掺杂进了一丝复杂难辨的东西。
他看到了谢辞风眼中的痛苦和挣扎,看到了那份绝非伪装的疲惫和苍凉。这个他向来鄙夷的“走狗”,似乎……并非他想象中那般面目可憎?至少,在斩杀王守仁这件事上,在截粮这件事上,他做了。尽管可能是被迫的,可能是迟到的,但他确实做了。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凝重的僵持。一名风尘仆仆的驿卒滚鞍下马,顾不得行礼,声音带着哭腔,朝着谢辞风的方向嘶喊:
“丞相大人!急报!京城……京城出事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谢辞风心头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缠绕而上。他强压下与段柏临的对峙,沉声道:“讲!”
驿卒喘着粗气,声音因为惊恐而断断续续:“工部……工部尚书周浚周大人……昨夜……昨夜在府中……悬梁自尽了!”
如同平地惊雷!
谢辞风瞳孔骤然收缩!周浚!他刚刚拿到隐鳞卫令牌准备深挖的目标!霸州案背后可能的最大黑手之一!竟然……自尽了?!悬梁自尽?!
赵廉也惊得目瞪口呆。段柏临眉头紧锁,冰冷的目光扫过谢辞风瞬间剧变的脸色。
“现场……现场留有遗书!” 驿卒咽了口唾沫,声音颤抖,“遗书上说……说他自知罪孽深重,贪墨军粮,愧对君恩,无颜苟活……愿以一死……谢……谢罪……”
罪孽深重?贪墨军粮?以死谢罪?
谢辞风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这分明是断尾!是灭口!是更高层次的力量,在他刚刚挥动天子剑斩下王守仁头颅、试图沿着线索向上追查时,干净利落地斩断了所有可能指向深处的线索!周浚一死,霸州粮案最大的“硕鼠”便成了死无对证的“畏罪自杀”,所有的罪责都可以推到他和王守仁这些“鬣狗”身上!案子,到此为止了!
好快!好狠!好一个“体察圣心”!皇帝要他看到的“水深”,就是周浚的尸体?这就是皇帝想要的“结果”?!
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绝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无论怎样挣扎,最终都逃不脱执线者的掌心。他豁出一切,背负“血手孤臣”的骂名,换来的,不过是一场被精心设计好的、浅尝辄止的“肃清”闹剧!
“呵……” 一声极轻的、带着无尽嘲讽的嗤笑从旁边响起。
谢辞风僵硬地转过头,看向段柏临。
段柏临的脸上,已不见方才的暴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近乎残忍的讥诮。他显然也瞬间明白了这“畏罪自杀”背后的含义。他看着谢辞风眼中那翻涌的震惊、愤怒、绝望和无力,嘴角那抹嘲讽的弧度愈发深刻。
“谢相,” 段柏临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慢悠悠的腔调,却比风雪更刺骨,“你主子的狗……好像比你更懂得,什么叫‘体面’地退场?”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王守仁的头颅,又仿佛穿透风雪,看到了京城那座悬梁的尚书府邸,“一个被你亲手砍了脑袋,一个自己找了根绳子……啧,真是主仆情深啊。”
他顿了顿,向前微微倾身,凑近谢辞风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冰冷地低语道:“只是不知道……谢相手上沾的这点血,够不够把你主子靴子上的泥……洗干净?”
说完,段柏临直起身,不再看谢辞风瞬间血色尽失的脸。他猛地转身,墨色大氅在风雪中卷起一道凌厉的弧线。
“雷厉!”
“在!”
“传令!全军城外扎营!休整一夜!” 段柏临的声音恢复了战场上的冷酷,“明日一早,拔营……回京!”
他翻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冰冷的目光最后扫了一眼那片刺目的血泊和僵立如雕塑的谢辞风,如同看着一个可悲的、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笑话。然后,他一勒马缰,战马长嘶,铁蹄扬起冰雪泥泞。
“回营!”
黑色的铁骑洪流,如同来时一般沉默而肃杀,在段柏临的带领下,调转方向,踏着沉重的步伐,缓缓退出了这片刚刚被鲜血浸染的通州仓场。只留下满地狼藉,一片死寂,和那个在风雪中茕茕孑立、紫袍染血、手持天子剑、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孤臣身影。
段柏临最后那句如同诅咒般的低语,在谢辞风耳边反复回响,比这深冬的风雪更刺骨,更冰冷。
“手上沾的这点血……够不够把你主子靴子上的泥……洗干净?”
谢辞风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握剑的手。掌心被剑柄硌出的伤口,鲜血早已染红了内衬的袖口,粘腻而冰冷。虎口因为方才那一剑的决绝反震,仍在微微发麻。
洗不干净的。
他知道。
这血,从王守仁的脖颈喷溅而出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浸透他的官袍,渗入他的骨髓,成为他余生永远无法摆脱的烙印。
风雪更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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