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内一片沉寂,车厢弥漫浓郁着的酒气里,隐约混杂着一些熏香,沈濯缨不禁吸了吸鼻子。
王府的马车一大早从东街经过,想来谢厉铮必定是昨夜宿醉于哪个勾栏瓦舍,直至天明方归,这才误打误撞叫她撞上了他的马车。
沈濯缨将头靠在一侧,疼痛夹杂着周身的寒意使她不得不蜷缩起来,身体不住地打着寒颤。
眼下虽是躲过了追兵,可沈濯缨紧绷的神经仍旧不敢松懈半分。
她咬紧下唇,试图抑制住从唇齿间漏出抽气声,让自己保持清醒。
余光瞟向身旁靠在软榻的人,那人正拿着她呈上去的令牌自己观摩着。
他果然也对此感兴趣,她倒是也没有赌错。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目光,谢厉铮抬起头看向她,神情带着些许玩味。
“你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沈大人?”
沈濯缨抬头看向他,没有作声。
谢厉铮侧首看向沈濯缨一路跑来的方向,自顾自道,“沈大人当真本事通天,诏狱也能来去自如,谢某佩服。”
“禁足期间仍旧能随意出入烟花柳巷,王爷您也不遑多让。”
闻言,谢厉铮没有气恼,修长的身子向后靠去,寻了个放松的姿势。
“如你所言,我既是你口中罔顾礼法的天家之玷,区区幽禁,又能奈我何?”
沈濯缨微怔,去岁她同朝中一众志同道合的同僚上书弹劾亲王谢厉铮,罗列其罪名有三。
一曰僭越礼制,恃功而骄。
二曰奢靡祸国,无视宗法。
三曰辱没宗室,恐成天家之玷。
那时的她初入官场,一心复仇,眼前的世界非黑即白。
如今沦为棋局中的废子,被昔日恩师同僚所弃,经此一遭再回想当初之事,沈濯缨只觉得有些哑口无言。
“王爷想要我做什么,不妨有话直说。”
谢厉铮觉得有些想笑,眼神自上而下打量着狼狈的她,
“你能做的了什么?”
沈濯缨抬手摸了把脸上的泥水血迹,望向她一字一句道:“王爷救我,想来是对我手里这块令牌感兴趣。不然您这般金尊玉贵的人物,总不会是突然想大发善心,又恰巧叫下官...叫小人遇上了罢。”
“怎么不会呢?”
谢厉铮不冷不热道:“沈大人在朝为官也有几年了,难道没听人提起过,本王最喜欢英雄救美吗?”
他指尖下移,指向她身下凌乱不堪的裙摆。
“尤其是像沈大人这般饱经磨难的美人......”
他将末尾两个字咬的分外清晰,引得沈濯缨看向他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厌恶。
谢厉铮对于这种神情早已经习以为常,并不气恼,在她仍旧透着熟悉的倔强的眼神中,他看见自己的倒影。
昔日朝堂之上,这人宛如一把新发于硎的青锋剑,是同他激烈交锋的政敌,此刻却蜷缩在他身侧化作罗裙钗环的倩影。
曾经奏疏中凌厉的笔锋与眼前脆弱的身影重叠,行军多年的警觉在第一时间压制住他头脑中的怜悯。
马车车窗处被轻轻叩响几声,一道低沉的男声传进来。
“主子。”
谢厉铮神色如常,撩开车帘,见副将抿了抿唇,眼神轻瞟向一旁蜷缩的沈濯缨,开口道,
“这位沈大人已经是泥菩萨过河,你但说无妨。”
闻言,副将回禀道:“属下方才过去打探了一番,诏狱那边的确是在追捕逃犯沈濯,官道上射杀之人经查验是协助他出狱的同伙,尚未发现沈濯踪迹。”
副将顿了顿,又道,“依属下观察,他们似乎并不知晓沈大人...”
“哦?”谢厉铮移开手,“如此说来,咱们今日倒成了这朝野上下第一个知晓沈大人真面目的人。”
他看向沈濯缨,带着白玉扳指的手虚虚点着窗沿几下,问道,“既然不是因为身份暴露,沈大人又是因何入狱?沈大人得徐阁老赏识,去岁又协助三法司查案,可谓是风光无限,怎么堪堪不到半年,落得如此境地?”
沈濯缨心口泛起阵阵钝痛,初入朝堂时,她心中唯有一个念头,为枉死的兄长讨回公道。
那时复仇的热血烧得她不断地向前,无暇顾及其他。
得徐阁老引荐成为户科给事中后,她在朝中结识了许多志趣相投的同僚。她与他们秉烛夜谈,激辩朝政,以清流自诩,誓要涤荡朝堂污浊,以清君侧。
后来她凭借自己的力量,查清了兄长去世的真相,更是在朝中为兄长翻案正名。
那一刻,除却肩头的担子终于松下来的畅快外,沈濯缨察觉到了胸中另一种莫名的满足悄然滋生。
如同困顿不知方向的鸟雀,突然望见了广阔的天空。
也是这几分莫名的满足,叫她误以为自己找到了容身之所,展翼之天,当真单纯地以为自己能再庙堂之上凿除几寸光亮来。
在沈濯缨晃神之际,一件狐裘朝她扔过来,将她整个人罩住。
意识愈发昏沉,沈濯缨眼前逐渐模糊不清。
她抿了抿干涩的唇,朝着谢厉铮所在的方向看过去,只看到一团黑影。
她强撑着依旧倔强道,“王爷还是尽快开价,小人一向不愿欠人人情...今日事发突然并不知是王爷的马车,更不愿与王爷有太多牵扯……”
谢厉铮指轻按了几下太阳穴,似是缓解宿醉带来的头疼,有一搭没一搭地道,
“沈大人先有命活着,再来同本王谈条件罢。”
车厢内再次恢复沉寂,副将得了授意,伸手探了探她的脉搏鼻息。
“王爷,她昏过去了。”
见他不语,副将提醒道,“徐次辅行事一贯滴水不漏,她以女子之身入朝为官已有些年头,今又受了廷仗之刑,不可能不知晓她真实面貌。”
副将目光落在沈濯缨身上,又道,“属下疑心其中另有隐情。”
谢厉铮把玩着指间的白玉扳指,眼神恢复清明。
“她受了廷仗之刑?”
副将点头,“三十仗,据属下安插在诏狱眼线说,留了她一口气在,以便签字画押。”
“倒是没手下留情,”谢厉铮朝车窗外看了一眼,又道,“过河拆桥,是他们徐家人一贯的手段罢了。”
“王爷,那这沈大人如何处理?”
谢厉铮道:“先带回王府。”
“王府?”
*
沈濯缨再次恢复意识,是被一种极其淡雅的草木清香所唤醒的。
她吃力的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铺着素色棉褥的床上,帐子也是素青色的细纱。
身上的伤口已经被仔细处理过,缠绕着干净的布带,她挣扎着坐起身,只觉得五脏六腑撕裂般的生疼。
沈濯缨缓了许久,听见一阵拖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正警觉时,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仆端着托盘进来,见她醒来,布满皱纹的脸露出慈和的笑意。
“我算着时间,你也该醒了?好姑娘,怎么受这么重的伤。”
“这是……哪?”沈濯缨声音沙哑,带着迟疑。
“这里是翊王府,”老仆将药碗递过来,“是王爷带你回来,将你交给我照顾。府中都是粗人,只有我这么一个老婆子,照顾得不周,还望姑娘见谅。”
没想到自己会被谢厉铮所救不说,他竟还将自己带回了王府,沈濯缨一时间有些愣神,直到面前的老人轻声叫她,这才回过神。
“您哪里的话,是我叨扰您还要向您致谢。”
“姑娘客气了,您是王府的客人,这些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沈濯缨四下打量一下,问道,“嬷嬷可知,谢……王爷现下在何处?”
老仆道,“王爷有军务要处理,姑娘且安心养伤,有什么事吩咐老婆子就行。”
沈濯缨放下戒备,伸手接过药碗,温热的触感让她麻木的手心有了些知觉。
见她小口喝着药,老仆转身轻手轻脚地开始收拾屋子。
沈濯缨留意四周,发觉这屋子竟全然不像她想象中翊王府的光景。
放眼望去,陈设极为简单。
一张书案,几把圈椅,都是有些半旧的黄花梨木,上面不乏有些磨损的痕迹。
书案上倒是堆满了书籍和卷宗,唯一看着似乎价值不菲的瓷器,里面却被主人随意插着几支荷叶与含苞待放的荷花,似乎正是室内那股清雅的香气由来。
虽是有些风雅,但对于一个王府而言却是过于简朴了。
廊下偶尔经过的仆从,穿着同样简朴,步履沉稳。
如面前的这位嬷嬷所言,都是些上了年纪的人,没有半分豪奴的跋扈之气。
沈濯缨捧着药碗,一时间竟忘了喝。
昔日她听朝中同僚言之凿凿道,翊王府富丽堂皇,整日鼓乐齐鸣,府中一月流水抵得过一城百姓三年开销。
神游之际,掌心被放入了一颗蜜饯,想是方才那位嬷嬷见她端着药碗出神,以为是汤药太苦难以下咽,便寻了蜜饯过来。
沈濯缨抬起头,同嬷嬷道了谢,犹豫片刻后开口试探道,
“嬷嬷这般年纪,为何不回乡安养晚年,怎的还需在府中操持?”
老仆接过药碗道,“老家的人死的死,走的走,没什么可留念的了。王府里都是待了几十年旧人,早就将这儿当家了。我儿在京城跟随王爷做事,得王爷关照。老婆子没什么能耐,承蒙王爷不嫌弃,便在这王府尽些绵薄之力。”
院外微风吹过,竹影婆娑,映在干净的青砖地上。
这里静得能听到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和她想象中的丝竹乱耳,朱门酒肉截然不同。
这几日发生了太多事,一时间让她分不清究竟何为真,何为假。
困惑和意中说不清道不明的错愕替代了绝望与警惕,沈闷闷的压在她心头。
难不成是禁足的这段时日叫谢厉铮收了性子,还是他想伪装成这般模样以获得圣上垂怜,当真以为他改过自新,重新做人好解了他的幽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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