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谨虽迟但到,众人起身相迎。
监令打量着这位青涩公子,随即侧首向长史探问:“这位是?”
“啊,这位是宋府尹的公子,今日代表府尹前来。”长史这边介绍完,对宋谨引见道,“这位是军器监监令,专程来秀止商讨技艺革新一事。”
宋谨无言微笑,对他颔首致意。
监令眼中闪过讶色:“素闻宋府有位曦小姐,竟不知还有一位谨公子,失敬失敬。”
长史抬举宋谨:“谨公子平日低调,能力不凡,宋府尹对他极为重视,否则也不会交付如此重任。”
宋谨不形于色:“长史大人谬赞,在下实不敢当。还请继续正事。”
监令切回正题:“言归正传,工部眼下风向明确,研发首重实效。能多快产出,便有多大机会通过审批。”
一名工匠问道:“不知这个‘快’具体是多久?”
“成果落地,至多五年,工部那边方有把握。”
工匠们闻言惊色。
监令叹息一声,道出原委:“去年许、边二州贪墨大案致使国库空虚,工部迫于户部压力才立此新规矩。研发若拖得太久,国库消耗实难支撑。”
宋谨直言:“此事或有余地,交州财政已承接许、边二州的涉案资产,正好可作研发之用。”
苍仁曲站立宋谨身侧,默默听着一切。
监令眉毛微皱:“这笔钱能动吗?本官听闻太子殿下任职交州都督,是奉王上之意将这笔钱收归国库。”
长史语气沉稳:“款项之事,诸位尽可宽心。太子殿下在应都奏对,王上首肯只是时间问题,眼下要务在研发本身。”
宋谨表明立场:“研发并非一朝一夕的功夫,若只求速成罔顾规律,无非于揠苗助长,钱投了也是白投。”
一名工匠深以为然:“赤武帝时期,像璇源鼎,蒸燎弩这等国之重器,都是花了数十年呕心沥血制才成。”
监令思索片刻,放宽口风:“几位大家的项目若能比肩赤武帝时期的潜力,朝廷倾力支持自然不在话下。 ”
长史欣然道:“交州技艺冠绝万邦,超越前朝并非难事。既如此,便有劳诸位大家,将项目方案取出,让我等一同参详。”
大匠们的学生各自将方案呈予在座诸位,人手一份。
“真如长史所言,项目根基扎实,构思新颖,大有可为。工部见了,定会酌情通过。唯独此册,”监令单拎出来一本,“初衷是好的,但是兵部资源全民化,太过危险,触及根本。”
宋谨正凝神细阅监令手中那卷项目,始终未置一词。
负责该项目的工匠解释道:“监令,偃人用于民生已有成例在先,此案确保毫无杀伤,且成本低廉,效率远超寻常,万民得益,请您明察。”
监令正色回绝:“涉及万邦安危,岂可轻授于民?由官府统一管辖,保万无一失,也是为了民生社稷。”
工匠张了张口,似想再争,最后只能无力妥协:“是…是……”
长史目光转向宋谨:“谨公子,您看完了吗?”
宋谨抬了一眼:“快了。对了,有一个问题我忘了问。”
“您说。”
宋谨转而问向监令:“这些项目呈报上去,工部最多通过几个?”
监令回答道:“此次情形特殊,经费既然从地方上拨款,按道理来说,只要地方承担得起,数量上没有限制。”
“既如此,经费一事,我还需与家父商议。这些项目也需再看一看。”说罢,他将那沓文书递给一旁的苍仁曲。
监令语气热络:“好说,好说。只要府尹这边敲定,工部那边不过是走个过场,尽管放心。”
长史对宋谨道:“谨公子,此项目已由府尹大人挂职监使,日后还请您代为督促,多费心了。”
“嗯。”
宋谨还在后头议事。
苍仁曲抱着文书先行出府等候马车。她随手翻开几页,其中天马行空的构想,只在她上学时略有耳闻。这些设想概念完整、逻辑自洽,连数据也严密得无懈可击。
她内心讶然,交州技艺竟发展到了如此程度 。
“你是我带过最差的学生!项目动笔之前,为何不先摸清军器监的红线?什么能写、什么不能写,你心里没数吗!现在项目黄了,经费没了,这东西白干一场!”
前方停着一辆马车,里头的工匠正在对他的学生撒气。
“对不起师父……”
“今天害我丢尽老脸,以后你别想着出师!”
马车在学生哭嗷叫喊声中滚滚远行。
苍仁曲翻开了那份被监令否决的项目文书——关于民用偃人生产线的方案。
“……偃人能将人力从重复劳役中彻底解放,提升效率、节约成本。将来实现偃人量产,造价大降,可使偃人走入寻常百姓家,万家有机枢,户户得助力……”
……
三年前。
苍仁曲拿着勺子,对桌上的玉琼羹望眼欲穿。
“阿曲,这可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点心,怎么不吃?”许义歌催促道。
“舍不得吃。”
“为什么?”
苍仁曲怨声载道:“小时候一碗玉琼羹三钱一碗,自从上面规定民间作坊不得私制玉琼羹,如今一碗竟涨到了百钱。”
许义歌咂咂嘴:“要我说,你得这么想,寻常百姓能吃上一口,那可是天大的面子,说出去,可就成了身份的象征。”
苍仁曲愤然摔勺:“百姓百姓,玉琼羹是百姓发明的,不许百姓经营,让百姓吃不起,还反让百姓以此为荣?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许义歌被她举动惊了一跳:“有你这张嘴,父亲的官帽迟早不保。”
“饮玉琼羹原意求财,它却变成了掠财之物。”苍仁曲斟酌半晌,还是举碗喝了一口,“味道果然变了。”
“权力分走了一杯羹,味道自然有所不同。”许义歌晃了晃手中一干二净的碗盏,笑的意味不明,“不过这权力的滋味……确实新奇。”
“阿曲。”宋谨隔着车帘呼唤她。
“公子何事?”苍仁曲不紧不慢地行驶马车。
“一路上你都没怎么说话,有心事?”宋谨语气波澜不惊。
“公子,我话一向很少。”苍仁曲也语气淡淡。
“是吗?”宋谨声音慢慢贴近,苍仁曲似乎听到了帘后的呼吸,“看你对我话挺多的。”
苍仁曲不自觉身子前倾,陪笑着:“可能公子让人看着面善,让人情不自禁话多起来。”
帘后的人沉默了。
苍仁曲语气带着几分故意:“公子怎么不说话?男子不都爱听这样的玩笑话吗?”
宋谨即声反驳:“谁吃这套你逗谁去。”
“好,我不说了。”苍仁曲吃了爽。
宋谨冷不防掀开车帘,探出身来:“话既出口,你且说说,我究竟哪里面善?”
苍仁曲转头,宋谨的脸近在咫尺,一双浅墨色的目光正灼灼盯着她,对视片刻,苍仁曲便回头继续驾车:“公子若想听些赞美之言,我能为您说上一路,保证字字从心。”
宋谨望着她背影,问道:“那阿曲吃我这套吗?”
苍仁曲攥紧缰绳:“公子,我不饿。”
“……”宋谨轻咳一声,放下了帘子。
不得不说,宋谨长着一副贵公子相。
眉淡细长,睫如鸦羽,薄唇衬着挺立的五官,阴柔中透着一股凛然之气。与生俱来的权贵带给他一种矜贵气质,周身透着与寻常百姓截然不同的疏离感。
人中龙凤,生活在与众生迥异的环境,世俗罕见,一眼难忘,何况与他咫尺相视。
她的心不可避免漏跳一拍,时刻想着——
刮烂他的脸。
夜晚,宋府。
苍仁曲将今天的项目文书抱至书房,整齐置于案头。
宋谨拿起其中一本,嘱咐道:“去我房里,将璇源鼎的笔记取来。另外,寻大莱要今日的记录,一并带过来。”
“是。”
返至别院,苍仁曲第一次进入宋谨房间。
满屋沉香,苍仁曲不自觉心神一松。满墙书柜倚于东墙,轩窗之下仅设一桌一几,是宋谨平日观景品茶之处。
越过折屏,宋谨竟将书桌放置于床前,案头摊开着璇源鼎的笔记,上边密密麻麻皆是批注,底下还垫着几页演算草稿。
府中人言谨公子勤学,果真名不虚传。
苍仁曲收拾好草稿,将书桌整理干净,离开时随手翻看宋谨留下的笔记。
眼花缭乱的数据,公式,推理,计算……隐约间头发好像掉了几根。
……头疼。
不禁让她回忆起为了备考文试而苦读工程的时日。
苍仁曲先回房取了宋谨遗失的书,又转去匠作坊找到了大莱,大莱正在修理昨天那只损坏的木鸟。
苍仁曲上前招呼,用了府中侍从平日对他的称谓:“莱哥,公子吩咐我来取今日的记录。”
“喏,在那。”大莱眼皮没抬一下,指了指旁边用零件压着的两张书纸。
苍仁曲轻轻取下两张书纸,随口一问:“莱哥,公子做这些璇源鼎的记录,是有什么用处吗?”
大莱随口解释道:“没什么用,公子单纯感兴趣而已,外面的大人物知道他有这个喜好,上赶着给他送礼。”
苍仁曲闻言一惊:“璇源鼎乃是国之重器,关乎万邦机密,竟能当作寻常礼物送来送去?”
大莱倒是习以为常:“以公子的身份,璇源鼎的图纸在他眼里,与这只木鸟玩具无异。”
大莱装上木鸟的一边翅膀,木鸟振翅而飞,却往左边歪斜。
他不禁疑惑:“咦?怎么回事?我分明仔细校验过左右重量,分毫不差才对。”
“少了一根羽毛。”苍仁曲道明。
大莱断然摇头:“不可能,图纸上就是三十一根,我亲自数的,不会差。”
“其实有三十二根。”苍仁曲一边说着,将昨晚熬夜制成的一小片钢羽放在桌面上,“有一根钢羽藏在齿轮与翅骨的夹缝里,肉眼难辨。莱哥若不信,检查一下左边翅骨就知道了。”
大莱半信半疑,待他仔细查验完木鸟左边的翅膀,苍仁曲已经离开匠作坊,桌上还留着那一小片钢羽。
真如她而言,确实有三十二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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