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关于神秘药盒的尖锐对峙后,临渊诊所的每一个静谧角落,仿佛都残留着沈月光最后离去时那绝望而脆弱的气息。
那个掉落在浅灰色地毯上的银色药盒和几粒暗黄色的药片,像凝固的污迹,烙印在温微雨的眼眸里。
她最终没有去捡拾它们,只是任由它们躺在那里,像一个沉默而刺目的警示灯,闪烁着危险的信号。
整整一周,那种沉重的不安感都如影随形。
温微雨推掉了一个重要的行业研讨会,把自己关在诊所里,反复检索着关于那种可疑药片的所有可能信息。
越查,心越凉。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同一个残酷的事实:那绝不是正经治疗用药。长期服用不仅对神经系统有不可逆的损伤,最可怕的是对听神经的持续伤害,等于是在一只即将下沉的船上又狠狠凿开一个窟窿!
她想保护沈月光,无关责任,她就是想这么做!所以她必须行动。
于是,在又一个周五到来之际,温微雨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她联系了一位在药检所工作的老朋友,以“疑似药物流通风险研究”的模糊名义,将一个小型的、经过特殊密封袋装好的药物样本和一个空药盒,匿名寄了过去。
第二件,她将那份精心准备的转诊单和那份包含明确“违禁药物”、“疑似有自毁倾向”评估的私人备忘,再次对折好。
这一次,她没有试图藏在容易遗漏的围巾褶皱里。她将那张私人备忘单独留下,只将那张列出了三位顶尖耳科专家联系方式的转诊单,折成一个极其方正的小方块,边缘都压得笔挺,像一个不容忽视的官方声明。
周五那天,温微雨提前了半小时到达诊所。
她需要一点时间梳理情绪,做好面对一切可能的准备。愤怒的指责?无声的对抗?或者更糟——沈月光选择永远消失?
窗外的天空难得放晴,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在光滑的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带,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
温微雨坐在沙发一角,目光落在置物架上那条孤零零的围巾上——沈月光上次仓皇逃离时又一次遗忘的证物。
她把那张折得方方正正的转诊单,像一枚精准的邮票,稳稳地放在了围巾的正中央。位置显眼,触手可及。她甚至没有打算开口提及它,只等沈月光自己看到。
八点差五分。橡木门被推开了。
温微雨的心猛地一跳,瞬间收紧了呼吸。
沈月光走了进来。
这一次,她步履如常,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弦乐器松木琴盒的清冷气息。
大衣没有像上次那样高耸领口,反而敞开着,露出里面整洁的白色高领衫。
她的脸色依旧缺乏红润,但那份触目惊心的苍白被某种刻意的、接近肤色的细腻粉底巧妙地中和了,反而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清冷美感。长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和耳朵。
最醒目的是,她的眼神——不再是痛苦崩溃后的空洞灰败,而是恢复了几分温微雨最初熟识的疏离和淡漠,像蒙上了一层更为精致的、冰封的壳。
她进来时,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整个诊室空间,最后落在她常坐的沙发旁的地毯上——那里,地毯整洁干净,药盒和药片早已不见踪影。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像是早有心理准备一样将视线平静地移开。
“晚上好,温医生。”她的声音恢复了以往的清澈,甚至比以往更平稳,更冷静,听不出一丝鼻音或沙哑的残余。
她走向沙发,将小提琴盒像往常一样轻放在旁。
“沈小姐,晚上好。”温微雨站起身,声音比她预期的更加平静无波,但内心深处的警惕已提升至最高等级。她指了指沙发:“请坐。”
沈月光坐下,姿态放松自然,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随意。她抬眼看向温微雨,目光坦然,没有回避,也没有刻意寻找她的眼睛。
温微雨在她对面坐下,没有立刻打开电子病历。
周围安静得可以听见沉默中细微的呼吸声音。那条围巾和上面的东西,就在置物架上,沈月光只要侧目就能看见。
温微雨在等。
沈月光却先开口了。她微微歪了歪头,那动作带着一点探究感,目光落在温微雨脸上,像是在仔细端详她的状态。“温医生,您看起来…似乎有些疲惫?”
温微雨微微一怔。这还是第一次,沈月光主动关心她的状态。
这反常的举动让她心底的警铃无声拉响。是转移话题的前奏吗?
“还好,谢谢关心。”温微雨简单带过,迅速将话题拉回正轨,“沈小姐,您感觉怎样?上周您离开时…身体明显非常不适。”她紧紧盯着沈月光的眼睛,不错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沈月光的表情没有任何破绽。她甚至轻轻点了下头,唇角微扬,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点点无奈和歉意的笑容:“确实,让您担心了,很抱歉。
那感觉…糟透了,感觉有人进入我的耳朵里敲锣打鼓。”
她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别人的经历,“不过温医生您说得对,我确实不该硬撑。那天…是急性中耳炎引发的剧烈耳鸣和眩晕。当时疼得厉害,脑子里嗡嗡作响,人也有点糊涂。”
急性中耳炎?
温微雨心中排除这个可能。急性中耳炎虽然也会引起耳鸣和疼痛,但绝对不可能让一个演奏音乐的音乐家痛苦恐惧成那样,更不可能需要使用那种暗黄色的高危药物来控制!这种级别的疼痛和耳鸣,指向的绝不是简单的炎症。
她这解释漏洞百出。
温微雨没有立刻揭穿,只是语气平静地反问,带着职业性的确认:“急性中耳炎?后来去看了医生了吗?确诊了?”
“嗯。”沈月光应得十分自然流畅,眼神坦然地迎接着温微雨的审视,“当天晚上就去了相熟的耳鼻喉科急诊,打了一针镇痛消炎针。
是陈冠医生,他正好值班。诊断很明确,急性发作,处理及时,问题不大。吃了几天抗生素和消水肿的药,已经好多了。”她流畅地说出一个三甲医院权威耳鼻喉专家的名字。
“镇痛消炎针?哪一种?”温微雨追问。她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试图切开这层光滑的谎言表皮。
“具体名字我记不太清了,好像是…叫什么……”沈月光微微蹙眉,露出一点回忆的思索表情,然后不在意地摇摇头,“反正打了就舒服很多,后面吃药巩固治疗就行。”
温微雨不再追问药名细节,那只会打草惊蛇。
她把话题直接引向那个危险的药盒:“沈小姐,上次您落在地上那个小药盒…和里面的药片,看上去很特别。那是什么?中耳炎的用药吗?”
这是关键一击!
诊室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
沈月光的眼神出现了极其短暂的、一丝微乎其微的闪烁,快得像流星划过,若非温微雨全神贯注地盯着,几乎无法察觉。
但那层冰封的镇定迅速加固了。她没有惊慌,反而露出一个更加明显、带着点了然和抱歉的笑容。
“哦,那个啊…”她语气轻松,甚至还带着点被打趣的无奈,“那个就是上次我朋友硬塞给我的。”
“她是个留学生,最近在写关于东南亚草药的论文,弄了一些…当地人用来提神和止轻疼痛的植物粉末胶囊回来。”
“她觉得我排练辛苦,非要我试试,还神神秘秘地说效果特别好,没有副作用…还特意换了包装怕我嫌弃包装太土气。”她无奈地摊了摊手。
“我当时确实头疼耳鸣得厉害,抱着试试的想法吃了一粒…那味道!又苦又怪,实在受不了!刚放进嘴里就觉得不对,立刻吐出来了。所以那药盒里其实是空的或者就剩一粒?那天大概是疼得手抖了,药盒掉出来,里面还有残存的东西洒了?实在不好意思温医生,让您误会那么久了。”
“您看到了注意一点,里面还有她之前塞的一些我们这边不卖的药物。看到了直接丢了就好。”
沈月光顿了顿,开玩笑的说道:“不要当糖果吃了哈,温医生喜欢吃甜品的话,我可以带你去尝尝,我知道几家比较出名的甜品店。”
一套谎言,编造得天衣无缝,甚至逻辑自洽。还有空和她开玩笑。
朋友(无法立即查证),东南亚草药(半真半假,存在这类研究),提神止轻疼(掩盖真实用途),味道苦怪立刻吐掉(解释为什么看似吃了实则无效),包装换过(解释药盒无标签),还巧妙地反降一军,最后归结于自己的手抖!
温微雨看着她那坦然中带着一丝“被朋友好心坑惨了”的无辜表情,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她完全掌握了沈月光在说谎的证据——那份药样已经送去检验,检验结果将是最有力的铁证。
但在此时此刻,在这间只有她们两人的诊室里,面对着沈月光这份滴水不漏、坦然自若的表演,温微雨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无力和挫败。
温微雨想厉声质问:你还在狡辩!检验结果会让你的谎言碎成渣!
但她不能。
在正式证据出来前,强行指控只会陷入互相指责的泥潭,而沈月光显然已经做好了一切防御准备。
“原来是这样。”温微雨最终开口,声音平淡得听不出情绪,“朋友好意有时确实会带来困扰。不过沈小姐,即使是看似无副作用的植物制剂,成份不明,安全性也没有保证,药物混着放也是有风险的,一点细小的粉末也会有副作用。以后还是慎重为好。”
她的话说得含蓄,但“风险”二字刻意加重了语气。
“当然。”沈月光立刻点头,眼神真诚,“那天之后,我就把剩下的还给她了。真是一次糟糕的体验。”她轻描淡写地带过,然后微微皱了下秀气的眉,“那次发病也让我意识到,身体管理真的很重要。我保证不会再那么大意了。”
谈话似乎又回到了某种和谐的轨道上。
温微雨明白,这场关于药盒的正面交锋,她已经暂时落入下风。
沈月光用她音乐家的语言天赋和心理素质,编织了一个看似合理的谎言,稳固了表面平静的湖面。
那条放在显眼位置的转诊单,她肯定看到了,只是选择了视而不见。
温微雨决定暂时按下这个话题。她深吸一口气,开始尝试从其他方面切入。“沈小姐,上次您提到在演奏时反而感到空旷。这种感觉,在最近…嗯,包括这次所谓的中耳炎之后,有没有什么变化?”她将话题引向更深层的情感层面,试着绕开生理症状的雷区。
沈月光的神情柔和了一些。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窗外渐渐沉没的暮色。
诊室柔和的灯光在她侧脸勾勒出美好的弧度,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让她看起来像一尊易碎的琉璃美人。
“空旷…”她轻轻重复这个词,声音低柔了些许,“它一直在那里。就像…一个永不落幕的空舞台。有时会变得更宽,宽得让人害怕。”她的目光回到温微雨脸上,带着一种温微雨从未在她眼中见过的、真实的、毫无防备的脆弱,“温医生…这里…”她纤细的指尖,指向自己的胸口,“就是那感觉最浓的地方。无论周围有多少掌声,多少乐声…它都在。”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斟酌着字句,看向温微雨的眼神里带着一丝近乎恳求的目光:“上次…我很失态。因为身体上的疼痛和那种可怕的耳鸣,它们联手放大了那种空旷感,我…我当时觉得自己快要被那声音和空洞撕碎了。像个失控的疯子。”
她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和一丝后怕,“所以…那个药盒掉出来的时候,我真的很害怕。怕您把我当成…靠违禁药物维持演奏生涯的疯子。”
她微微低下头,露出一段白皙脆弱的颈项,“我很抱歉让您看到那个。也很感谢您当时…虽然很严厉,但是那种严厉…让我知道有人是在乎我的状态的。真的谢谢。”
她的语调诚恳,带着一种卸下心防后的真实感,甚至巧妙地利用了温微雨之前的严厉质问——将其解读为一种“在乎”的表现。
这种“示弱”和“感谢”,像一剂柔软的药,瞬间瓦解了温微雨刚刚积攒起来的气势。
温微雨的心微微发紧。她明知道沈月光这段话里的信息真伪掺杂,那份空洞感或许是真实的,但那关于药盒的恐惧和感谢,无疑是谎言的**篇章。
可看着眼前这个低垂着头,露出脆弱后颈,诉说着内心荒芜感的音乐家,那些冰冷的推理和分析似乎暂时被冻结了。
特别是最后那句——“也谢谢您这里…是这个城市里,唯一让我感觉…那舞台不那么空旷的地方。”
这句话轻飘飘地落下,没有过多强调,却像一支带着倒刺的温柔箭矢,精准地刺中了温微雨内心深处某个从未设防的角落。沈月光依赖她的声音,依赖这里的“稳定感”。
这句话,剥离了所有具体的生理症状描述,直指心理依赖的核心诉求——一个能让她暂时逃离巨大精神荒芜的避风港。
这个诉求本身,在温微雨的职业生涯标准判断里,充满了风险(移情依赖),但在人性的情感层面,却沉重得让人无法简单斥责。
温微雨沉默了。
所有的怀疑、准备继续施压的话术、关于检验的强硬态度,都在这一刻被一种复杂而酸涩的感觉所替代。
一个拥有着惊世才华、承受着巨大压力、内心却一片荒芜的音乐家,在这个冰冷的城市里,把她的诊室当成了唯一的避风港…即使现在在维持着表面平静。
这太沉重了。
“沈小姐…”温微雨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这里是安全的。我理解您的感受。空旷感…是很多卓越艺术家可能面临的困境。我们下次继续讨论这个话题?”
她没有再提医药,没有再提转诊,甚至没有再去强调药的风险。因为她知道,此刻任何过分的“关心”和“揭穿”,都会将沈月光再次逼回那个竖起高墙、充满绝望与自毁的角落。
她需要时间。等待检验报告,也许是让她看清真相的唯一钥匙。
沈月光抬起头,看着温微雨,那双蒙着薄雾的眼眸里,似乎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和一点点的感激?她轻轻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抹极其轻浅的、几乎看不见的微笑。
“好。谢谢您温医生。”
时间在一种微妙的、维持着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气氛中流淌。
温微雨简单地引导了几分钟呼吸放松,更多时候,诊室里沉默着,只有窗外偶尔驶过的车辆声响。
咨询结束的时间到了。
沈月光起身,拿起小提琴盒。她的目光,这一次终于落在了置物架那条围巾上,以及围巾上那张方方正正、像个小小纪念碑般的白色纸块。她的动作顿了一下。
温微雨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沈月光走了过去,伸出手。她没有看温微雨,只是动作很自然地拿起了那条围巾。她的指尖,似乎无意地拂过那张坚硬的、方方正正的纸块。
温微雨看着她,看着她会怎么做。
沈月光并没有立刻将那张转诊单扔掉或者粗暴地无视。她甚至没有把它从围巾上取下来。她只是用修长的手指,像是整理围巾褶皱那样,小心地将那条围巾拿了起来,然后,用一种极其自然的动作,将围巾一圈圈地、缓慢地缠绕在自己的手腕上,连同那张叠好的纸,也一起裹了进去,严严实实地藏进了柔软丝滑的布料深处。
围巾缠绕的位置很巧妙,那张纸正好被包裹在最里面、手腕的背面位置,隔着几层布料,从外面根本看不出里面藏了东西。
她就那样,若无其事地拎着琴盒,右手腕上缠着包裹了“隐患”的围巾,走向门口。
“下周见,温医生。”她在门边停下,回头看向温微雨,眼神恢复了最初的疏离和平静,但这一次,那层薄雾下似乎比以往多了一点温微雨无法解读的幽深。
门开了,又合上。
温微雨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她看着沈月光就这样从容地离开了,带走了那条围巾,也带走了那张被“吞没”的、带着最后通牒意味的转诊单。
沈月光既没有愤怒地撕毁它,也没有不屑地丢掉它,而是用一种如此体面、如此不着痕迹、又如此彻底的方式,将它封锁、藏匿了起来。就像她藏匿自己的耳鸣,藏匿自己的绝望,藏匿那些该死的药片一样。
她没有选择对抗,而是选择了一种无声的、却更加坚韧的“接纳后的遗忘”。
这个沈月光,比温微雨想象的更聪明,也更…危险。
那份转诊单在她腕间的围巾里被封印得严严实实,而温微雨寄出的那份药物样本,正跋涉在追寻真相的路上。这场以健康和真相为赌注的博弈,才刚刚进入最诡谲的中局。
温微雨感到一股深深的疲惫和一种前所未有的、被无形力量束缚住的无力感。要撼动沈月光用谎言构筑的堡垒,似乎需要一个比证据更有力的武器。
她慢慢走到窗边。暮色四合,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的光芒倒映在冰冷的玻璃上,模糊而遥远,如同沈月光那双永远无法看透的、带着薄雾的眼睛。
等待检验结果的日子,每一天,都将如同那粒粒无声蚕食着天才听力的违禁药片,缓慢而令人窒息。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那个美丽的音乐家在自己精心构建的虚幻舞台上,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名为“失聪”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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