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紧急后退保持安全距离，他立刻摆出疑惑的神情，手掌在我方才待的地方滑了两下，于是勉强地笑了下，手指捻着空气，“可惜了，信徒竟然有一天会不相信菩萨。”
他的手指松开，叹口气拿着相片摩挲，“可惜可惜，我连自己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我没说话，老板看着我，诚恳地说：“阿sir，我还要上班，你站在这里会吓到人的。我生意惨淡了，又不好让阿sir补偿我。你说是不是？”
他向我摊开手掌，十个手指尖全被碳粉染成黑色，谄媚的笑意传进耳朵又缩在里面不肯出去，我只好从口袋拿出两三张钞票付钱，老板立刻九十度鞠躬，“阿sir以后一定要常来，哪怕是案发现场的相片我也可以帮忙打印。”
“走了——阿sir。”他拉着我走出照相店，摸索到我腕肘上的长白围巾，又重新系好。
我看着他的手臂举起，阴影遮挡了我瞳孔中的阳光，只是好意想要提醒，“左边长了，右边再绕一圈不够。”
“哦。”反应冷淡，他看着我将围巾解下来递给我，“那阿sir替我系好了，正好阿sir看得见，也心灵手巧。”
“庄……”
“嗯？”他低头凑近，微凉的耳朵贴上我的嘴唇，“阿sir，讲的什么话啊？”
我退后告诉他，“庄雨眠，我的名字。”
“哦？”很感兴趣的小猫眼睛眨了眨，“那是哪三个字啊？”
“房庄，雨季，沉眠。”我回答。
他一脸神秘莫测，食指贴在嘴唇中央思考，笑眯眯地凑近，“在雨季沉眠的房庄吗？很好听的名字。”
我没看他，薄脸微涩，“你呢？”
“江送青。”他朝空气伸手，温文尔雅，只是个子高挑，笑着说：“幸得阿sir赏识，以后要多多见面。”
看着眼前天真的江送青，我心头一痛，决定不告诉他真相。
回去的路上我带着他，与他相隔两掌远，没看到他手中的导盲杖，也没有看到他佩戴的墨镜，外表看起来就是挂着线条流畅的微笑先生。
我问：“江生出门不带导盲杖和墨镜吗？”
江送青指着自己的眼睛，“庄sir实不相瞒，我妈咪说多练练耳朵比导盲杖还管用，所以我就经常磨耳朵咯。”
我没应声，前方便是立交桥下的人行道，有正在右转的车辆以及自行车和人群，我停下脚步拉了下他的袖口，“江生，你先走我有电话要接。”
江送青唇角滑出自然的弧线，“好哦，那庄sir尽快跟来。”
我默默跟在他身后，低头摆弄手机。
余光中的白色斑马线消失，我正要抬头却无意间撞进一块胸膛中，额头埋在柔软的围巾中，我抬头，对上江送青的眼睛。
他笑起来，用手臂环住我的腰，“庄sir，跟踪嫌疑犯没有像你这样的，很容易被发现的。”
“……不是跟踪。”我小声嘀咕。
江送青微微歪头，做出困惑的表情，“嗯？”
我又小声说：“你也不是嫌疑犯。”
毫无防备的，我被他拉入怀中，江送青紧紧按着我的头，警惕地皱皱眉，不开心似的。
我朝他身后看去，一辆轿车为了赶红灯前的最后几秒加快了速度，毫不顾忌人行道上的行人，险些撞到一个从人堆中窜出来的小孩，司机的反应能力不错，只是扭转方向盘就冲我们两人奔来，如果不是江送青护着我，我恐怕以后要半身不遂。
激烈撞动胸腔的心跳声很大很吵，以前看到过相关报道，人会将危机时候的心跳加速误认为心动，从而爱上拯救自己的人。
倒不是“误认为”，我是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对江送青的偏见，师母和老师为他起这个名字，估计是想要“江波浮青萍，远山送春光”的效果，只可惜小孩天生就是盲人。
另一种我则认为，江送青本身就是一种不知味的季节。
看他线条硬朗的嘴唇又抿直，不习惯用眼睛从而用耳朵去听，比长了眼睛却没有好好看身后的我要强不知道多少。
“好了，庄sir。”江送青撒开双手，与我保持适当距离，“你应该也有公务在身，不方便和我在这里久留吧？”
“你有急事要我离开自行处理？”
江送青：“其实我更希望换种方式关心我，比如……你讲，你会陪我。”
他手指划到心脏，嘴唇张合，补充道：“到永远。”
我一怔，“那是什么意思？”
“庄sir果然假装不懂嘛？”
人行红绿灯的牌子超过他额头一点，我看着红灯熄灭转为走动的小绿人，司机下车冲上来想要道歉，又看着一头扎进牌子里的车头，我和他同事吸了口凉气。
“啊啊！“他抓耳挠腮跳起来，“阿sir，我我……”
江送青抬头拦在我面前，与司机形成一道笔直的河道，我位于东，司机面向江送青，他神色不好，像要怪罪。
果真下一秒见他双手插兜，“不是吧？先生，您的车再歪一点点，我今天和阿sir都要被你送上天见菩萨，先不说路上的小孩怎么办，您倒是先保证自己安全啊。”
我看着他的肩线，下巴和眼睛的朝向都有些对不上，司机八成过于紧张没注意到他的异常，只把他当普通人来仰视。
我联系了同事处理司机和车子，江送青问我到哪里，我不肯说去新城区你的家，你那发生命案，死去母亲的家。
江送青从口袋拿出相片，感叹：“哇！庄sir，我有预感你以后会上天堂的。”
“为什么？”
江送青笑笑，“庄sir是个好人，好人不上天堂岂不是亏大了？那可是老天爷的损失。”
和他简单聊了两句，我中途拐弯想要抄小道到城区的楼房下，借肚子痛的借口去公共卫生间解决。
江送青对此深信不疑，我没让他跟着我，要他自己随便转转，他看着手中和我交换的蓝色风信子，我想起被轿车轮胎碾压成灰黄色的白色风信子。
我从公共卫生间绕路到小区楼下，看来我运气不好，看到站在师父面前的江送青。我先是沉默地向前走，师父转头看我。
我顿时伸手比了“嘘”的手势，师父看了眼江送青点点头示意我上楼。
我的肩膀刚藏进防盗门之后，听到江送青轻轻一笑，“庄sir原来这么拘谨？”
“啊？”我向后探出头。
师父一脸无奈地耸肩，并将我拉过去，“小庄，这位就是死者的儿子。江送青江先生，一会儿要跟我们回市局做笔录，他告诉昨晚他有听到一些东西。”
我停下脚步，看着江送青浅色的眼珠，感觉像薄薄的一扇窗，我点头同意师父的做法。
上楼询问同事对现场的勘察进度，其中一位刺头阿sir告诉我可以了，我见他手中拿着相机，便想拿过来仔细看一看，他神色匆忙地护在怀里。
我打量他被一层小刺头发包着的青色头皮，不会隐瞒的眼睛和嘴唇，甚至能听到他吞咽口水的声音。
“不能给我看吗？”我皱眉盯着他，起不到一点威震。
他努了努嘴，继续护相机，“庄哥，我们听市局的意思……你不参与这起案件。”他加快语速解释：“其实是想要你好好关注威廉的案子，两个案子堆在一起，你也累。”
我：“我师父本人的意思？”
他看我，又低下头，“还有你……老子。”
我知道了，没说话。
下楼，师父喊住我，我停下脚步没动，江送青的目光——大概只是耳朵的注意力，久久停留在我的肩膀和手臂上。
“小庄，你回去吗？”师父的声音磨磨蹭蹭，他真是安排了一处好戏给我看。
天有些阴，要下雨的模样。
海港不存在的雪天，好像我度过的每一天。
我转身看向江送青，“江生，你喜欢雪吗？或者，你喜欢听雪落下的声音吗？”
江送青站了一会儿，我觉得很久，足够我记下他思考时，空白眼睛被思想充斥的纯粹和难以表达的复杂，他告诉我，“庄sir，我喜欢你的名字。”
我顺出一口气，将相机交给师父，转身洒脱地离开，“我回去负责威廉的案子，午饭和晚饭不用叫我。”
坐上车刚发动车子，车身还在抖动，我看到有雨点飘下来，透过后视镜看了眼江送青，车内透着诡异的安静，天地旋转间，我被海浪吞噬，想到“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思来想去，我下车走到江送青面前。
我：“江生，加个联系方式吧。”
师父抓住我的手腕，“小庄，江先生现在是嫌疑人，你跟嫌疑人私下有来往不好。”
我说好，当场脱下警服，露出里侧的白衬衣，江送青解下围巾，圈在我肩膀上，将我拉进他温暖的怀抱中，“阿sir，既然庄警官脱下这身警服，那就暂时不是警察咯。恰好我觉得庄生眉清目秀，长相是我的天菜。交个朋友，以后约出来喝酒也可以啊。”
他站在我这一侧，“何况，海港警察大队难道不希望在市民面前表现一个友爱，好相处的形象吗？”
江送青巧于弄舌，师父压根无法反驳，只好同意。
江送青的联系方式，昵称是：见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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