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留我吃晚饭,师母一直在身旁唠叨,“眠仔也有自己的事啊!他现在是阿sir了,也要早早回家的呀!”
师母意有所指地看着我,交抱手臂距离我三米远,她靠着墙抿起嘴巴。
不管怎么样,我觉得该留住自己的“母亲”,我走上前抱了她一下。
“……”
我抬头,沉吟少时,“你们说什么?”
同事看着我的眼睛,马上告诉我:“小刘出事了,就在昨天中午,还有其他几个同事。他们倒没什么事,就是称自己生病了,所以请了假待在家里。”
小刘就是师弟。
“还有呢?”我揉了揉发涩的眼睛。
听到同事说:“还有新城区的住房里发生了一起命案。”
“命案?”我的声音有气无力,“在哪一栋,死者是谁?”
“海港新城区D区三单元2楼,死者名叫周虹莉。”
我看着他,干巴巴地复述了一遍。
师父从案件分析室走出来,看了我一眼,雷厉风行地披上警服,“一队留在局里,二队跟我去现场,还有小庄,跟我一起。”
出走时坐在车上,看着海港道路两旁要出芽的柳树,才意识到海港的春天要来了。
“小庄,”师父亲自开车,很专注的看着眼前的道路,新铺的很平整,“我听你妈妈说你昨晚很晚才回家。”
我点点头,又不明白他说的话的意思,“怎么了?”
“你昨天去哪儿了?”
我心头一愣,没有立刻回答,他也没有催促我回答问题,我坐在副驾驶上换了副坐姿。
师父说:“警车上的行车记录仪已经关了,其他记录仪器也关了,不管你说什么,只有我和你知道。”
我还是不想回答,心头有些忐忑,“没去哪里。”
“你连师父都不相信了吗?”师父仿佛能听到我的心声,他在路边停了警车,在公厕之后很隐蔽的角落中。
他推搡我下车,我还没弄明白事情的原委,他下车从我这一侧拉我下车并给了我一巴掌。
半张脸火燎燎地疼,麻木刺痛,我开始走思,想到昨天才找到的温柔、尚有一丝母性光辉的周阿姨就不在了。
我觉得是我害了她,揣着不怕死的决心,“师父,我不是不相信,只是现在的我没办法相信任何人。我还想告诉你另外一件事。我们家……”
有一刹那犹豫,说出口就无法撤回的话,我还是选择坦白,“家门上的猫眼是反的,我怀疑有人在监视我,我们一家人。”
我没抬头,也不敢和他对视,“……我还没告诉我爸。”
“你不要让他担心。”师父说,抚摸了我的肩膀。
我点点头,同意就好,这种事情无需理会,只要默默装作不知情不就好了。
越是声张就越可能受伤。
来到案发现场,站在老师楼下,没有昨日的热情和紧追慢赶下楼的急促,我之于他只是警察和嫌疑人。
老师一夜白头,脸上和眼尾的褶子又加深许多,我不敢看他,低头看着他沾上泥的鞋子,还有陡然擦过去的衣袖,开了线的袖子轻飘飘抚过我的手腕,痒痒的像小刺埋进皮肤纹路中。
我走进房屋,揉了揉手腕,在场的同事换了一遍,没有一个十分相熟的。
和我在台北吃寿司的那几位全部都告病在家,如果不是市局的食堂出问题,却不会出现同意请假的情况。
师父走上前打量房间,负责拍照记录的同事已经赶在他之前进屋。
门口拉起警戒线,我看着客厅外的小阳台,二层楼高能看到外面的树干,土灰色的枝条在随风晃动。
鞭在新安装的防护栏上,也鞭在我眼睛上。
师母的遗体被搬运出来,我看了一眼。
面容灰白,肢体僵硬——双眼被挖掉了,留下和六年前相似的血泪。
看着乱糟糟的房间,我的心情也杂乱无序。
师父站在阳台前向下打量,佩戴手套的手掌抓着栏杆摇了摇,忽然转身,对我说:“小庄,去附近转转。看看有没有可能藏身的地点。”
我错过老师的肩膀时,他的情绪起伏很大,仿佛海啸一般,“怎么可能到现在还藏在附近,早就离开了吧?你们做警察的不是最清楚了吗?杀人放火的话,早就该离开的啊!”
老师的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下来,我看着他背对我抖动的肩膀,他一直很爱师母,爱到现在让不婚主义的我都相信爱情。
真正的爱情让人失去成年人的稳重体面,让信仰者变得不再像他们。
所有人的嘴唇都在苍白的日光中抿成一条直线,没有声响,我却觉得四周声响很嘈杂。
恰好我不喜欢这样的坏境,离开老师家,我看着半打开的门,看着来不及撕下蓝膜的保险门。
看着一道有数不清小孔、安保性能极高的防盗门,眼睛向上看到猫眼,我凑近吸了口气。
和我料想的相同又不同,老师家的新门竟然也会发生这种情况。
“小庄,在看什么?”师父催促我。
“……”我含糊不清地回他,“没什么,随便看看。”
走出楼道,楼梯上没有脚印,我却看到自己身后的两道鞋印,带着鲜血,上一个被上吊挖眼的女人是同样爱护我的张妈妈。
师母她也把我当作亲生孩子看待,所以我是她们的灾星,我害死了她们。
沿着环海公路慢慢走,走出城区,走下公路到路边的野草地四下张望。
看到熟悉的街角,我走过去。
看到花店的老板向外般花,余光注意到花店内的客人,我稍停顿一下,便认出那是我年高中时在台北遇到的“瞎眼”菩萨。
看着他与师母相似的面孔,我好像再拥抱一下,感受一下师母的温度。
我有些心神不宁,看着他的面庞,我摸到胸前挂着的相机,想法只要在脑海中产生就再没法消散。
我站在窗口打量了不长不短的一秒钟,于我而言,那是比一生都要长的六十个节点,我所看到的只是秒针一次颤动,短到心脏来不及跳动两下,却长到我无法忘记盯着他时的心跳声和气味。
我无端想起同他站在一起,背后蹭到肩膀上的粉笔灰,显得皱巴巴的膝盖,还有一双纯真无害、空洞的眼睛。
“拍一张照吧。”我告诉他,也劝自己。
和他去相片店时,我身上还穿着制服,熙攘的旁人将我们挤在视线的海浪中央。
我叩响店门,小店藏在桥下,歪斜的天花板,雨水浸湿而斑驳的墙壁,由一张张打印好的照片遮掩坑坑洼洼的墙皮。
我将相机交给老板时,提前确认了里面的相片,奇怪的是里面没有案发现场的记录,只是一个空壳。
菩萨沉默地等了我三十秒,便开口问我,“您好,是遇到什么难题吗?”
我摇摇头,相片店老板看我有些纠结,又做出提前声明,“阿sir,你相机里面要是有什么机密的话我可不会看哦!还有,我胆子小,你别拿那些杀人现场的照片给我看,我真的会做噩梦的。我可是个连看到杀鱼都要给菩萨烧香祈福它下辈子转世做人的良好公民。”
我手指一顿,“你说什么?”
“……你急什么?”老板咕哝一句,就指着相机,“到底洗不洗?”
我微微低头,看着空壳相机,吸了一口短暂的气,“打印两份,一份给这位先生。”
老板将相机与电脑的插口接上连接线,他到打印机的纸盒中抽了两三张A4纸,像是觉得不保险,又抽了五六张。
察觉到我在观察他,老板急忙为自己解释,“哎呀!阿sir,都说我胆子小了,万一真看到我也良心不安。”
我点头默许,老板将A4纸按在电脑屏幕上,在显示图标中快速找到我拍的照片,打印了两份给我。
我将其中一份交给站在门口的男人,他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仿佛脚下生了根,我看向他时,他很乖地笑了一声。
阳光从蓝色的窗玻璃中泄进来,雨水在上面刻下的黄色印记的阴影在我瞳孔上嬉戏,风一吹,影子就散了一样飘走了。
我问:“先生,你笑什么?”
我看着他,想了想,又问:“你看的见吗?”
“你问好多遍了,阿sir。”他又笑。
我愣了愣,觉得他有好多话要说,却好像只是一个喜欢将房门紧紧关闭的孤独的菩萨。
“你的眼睛会好的。”我告诉他。
他笑着拿起我的手放在他的眼睛上,连睫毛都是柔软的,我听到他说:“菩萨保佑你。”
我笑了一声,“好幼稚的想法,世界上压根就没有菩萨。”
我笑,他也笑,拿下我的手掌收到他的口袋,轻声说:“可是你好像相信了一年又一年。”
“……是。”我抬头看他。
即便是空洞的眼睛也很漂亮,倒映着窗框,我看清楚那些倒刺还有半个钥匙的影子。
于是我说:“以后都不会再相信了。”
“为什么?”
我的睫毛几不可查地顿了下,从没有人这么关心我。
我低头看着手中的白色风信子,于是慢慢解释:“我害死了我身边的所有人,像我这样的人如果信奉菩萨的话,菩萨都会早天谴的。”
“天谴?”他摸了我的脸颊笑起来,眼睛像一面镜子倒映着我的模样,“没有那种东西,就算是菩萨也不可能真的能实现那些愿望。但如果阿sir暂时相信我一下的话,我倒可以实现你一个愿望。”
“我的愿望吗?”我想了下,抬头看着他的眼睛,知道他看不到,还是希望他能提前习惯别人的视线,“你能满足到什么程度?”
菩萨又笑了,回答:“你心中所想的任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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