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兵丁如狼似虎地扭住沈凌霄的胳膊。那巨大的力道让他这具瘦弱的身体痛呼出声,被粗暴地拖离队伍,狠狠掼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身上的银子也掉落地上不知被何人捡去。尘土呛入鼻腔,膝盖和手肘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周围是百姓们或同情、或冷漠、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沈凌霄心中一片绝望的冰凉。完了!
就在兵丁要将瘫软在地的沈清秋拖走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清亮、沉稳的女声响起:“什长,且慢!请手下留情!”这声音如同炎夏里的一股清泉,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沈凌霄挣扎着抬头望去,只见一辆看似朴素、实则用料考究的青幔小车停在路边。车帘掀起,一名身着淡青色素罗裙的女子在一名小丫鬟的搀扶下,正快步走来。她容貌清丽,气质从容,行走间自有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气度。
那什长显然认得她,粗犷的脸上闪过一丝意外,紧皱的眉头稍稍松开,但语气仍带着公事公办的严肃:“暮小姐?您怎么在此?此人无路引,形迹可疑,卑职也是按律办事,不敢徇私。”
原来她姓暮。沈凌霄心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暮婉清走到近前,目光快速而仔细地扫过被兵丁押着、狼狈不堪的沈清秋。她的视线在他因挣扎而略微敞开的衣襟处停顿了一瞬——那里隐约露出了一块系着红色丝绳的玉佩,虽沾了泥污,但能看出是苏工独特的缠枝莲纹样。随即,她转向什长,从容不迫地施了一礼:
“什长忠于职守,铁面无私,小女子一向敬佩。只是今日之事,或许另有隐情。此人事出有因,并非奸恶之徒。”她微微侧身,示意了一下旁边人稍少些的地方,“可否请什长借一步说话?”
什长看了看暮婉清,又瞥了一眼地上奄奄一息的沈清秋,略一沉吟,还是点了点头,跟着暮婉清走到了几步开外。
暮婉清压低了声音,语速稍快但条理清晰:“什长,此人并非奸细,也非逃奴。他确是苏州府吴江县茶商陈有福的独子,名唤陈润泽。”
什长面露疑色:“暮小姐如何得知?”
“家父亦是经营茶业,常往来于南北。”暮婉清解释道,“南直隶的茶商圈子说大不大,陈有福陈老板的名号,家父曾多次提及,是位信誉卓著的厚道商人。他们父子此番押茶进京,意在开拓京城市场。三日前,他们在城西北三十里的十里坡遭遇悍匪,陈老板与四名伙计为掩护独子,拼死断后,至今下落不明。陈公子是侥幸逃脱,一路逃亡至此,故而路引财物尽失,落得如此狼狈境地。”
她顿了顿,观察着什长的神色,见他似有意动,便继续加重筹码:“陈老板在苏松一带商誉极佳,朋友故旧不少。此事若传扬开来,商界同仁必不会坐视其独子蒙难。什长今日若能网开一面,行个方便,不仅是救人性命于水火,亦是成全了一段义举。家父,以及商会中知晓此事的诸位前辈,都会感念您这份人情。” 话语末了,她衣袖微动,一个极其隐蔽而流畅的动作,一锭约莫五两重的雪花银已悄然滑入了什长的袖袋之中。
什长的手指在袖中捏了捏那锭沉甸甸的银子,又飞快地权衡着暮婉清话中的分量——河间府暮家茶行的财力和在本地的影响力,他是知道的;而苏州茶商商会可能带来的人情和后续可能的“表示”,更是让他心动。他脸上的严厉之色如冰雪般渐渐消融。
他走回沈凌霄面前,故作姿态地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尤其是仔细看了看他腰间那块此刻更加清晰的缠枝莲纹玉佩,然后对两名兵丁挥了挥手:“松开吧。”
兵丁依言松手。沈凌霄腿一软,差点再次跌倒,勉强用手撑住地面。
什长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既是对沈凌霄,也是对周围看热闹的百姓说道:“既然是暮小姐亲自作保,查明你是遭难的商贾之后,情况特殊,法理亦不外乎人情。本什长今日便破例一次,准你入城。” 他话锋一转,带着警告意味,“不过,入城之后,需立即寻保人,尽快到官府补办路引凭证,安分守己,不得滋事生非!若有违犯,严惩不贷!”
“多谢军爷!多谢暮小姐再生之恩!”沈凌霄几乎是本能地脱口而出,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巨大的感激之情交织在一起,让他声音发颤。
暮婉清对什长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平静:“多谢什长通融,改日家父必当登门致谢。” 随即,她示意身旁的丫鬟和候在一旁的车夫福伯,“福伯,扶陈公子上车。小心些,他身上有伤。”
马车重新行驶起来,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而平稳的辘辘声。车厢内布置得素雅而舒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清雅的茶香。沈清秋靠着柔软的车厢壁,感觉自己仿佛从地狱回到了人间。身体的极度疲惫和精神的巨大冲击,让他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暮婉清也没有说话,只是递给他一杯温水。“陈公子,先喝点水,缓一缓。”
沈凌霄道了声谢,接过杯子,手还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等他稍微平复了一些,暮婉清又递过来几块精致的点心。
吃了点东西,喝了水,沈凌霄感觉力气和神智都回来了一些。他抬起头,再次郑重地向暮婉清道谢。暮婉清轻轻摇头:“陈公子不必多礼。家父与陈老板算是旧识,同行落难,援手是的。只是……”她话锋微转,目光带着探究,“陈公子方才说,是在十里坡出的事?那伙人……不似寻常山匪?”
沈凌霄心中一动,立刻捕捉到了她话中的关键。他努力回忆着陈润泽记忆碎片中那些混乱的画面:“是。那伙人黑衣蒙面,动作整齐,配合默契,刀法狠辣,像是……受过专门的训练。而且目标明确,直指茶叶。”
暮婉清静静地听着,眼神变得愈发深邃。等到沈清秋说完,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压得更低:“十里坡……近来确不太平。类似的商队被劫案件,已非一起。官府虽也曾派人清剿,但收效甚微。”她没有再说更多,但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已经传递了足够的信息——这背后恐怕不简单。
似乎看出了他的担忧与恐惧,暮婉清语气缓和了些:“陈公子也不必过于绝望。当务之急,是你要先安顿下来,养好身体。寻访陈老板下落之事,暮家会尽力帮忙打听。”
到了暮府,客院早已备好。热水洗去了粗糙脸颊和瘦弱身躯上的污垢,换上干净衣物后,虽然依旧瘦弱,但总算有了几分清秀书生的模样。郎中诊脉,说他忧惧过度,体虚力弱,需好生调养。
躺在柔软的床上,沈凌霄思绪纷杂。暮婉清对“十里坡”的反应,似乎知道些什么。而她一个年轻女子,能轻易摆平守城什长,这暮府也透着不寻常。
在暮府静养了几日,沈凌霄的身体恢复了些许力气,脸上也终于有了点血色,虽然依旧瘦弱,但不再那么骇人。这日,暮婉清请沈凌霄到花厅用茶。
“陈公子身体可好些了?”暮婉清关切地问。
“多谢小姐照拂,已无大碍。”沈凌霄道谢,随即询问,“不知……小姐可有家父的消息?”
暮婉清神色略显凝重:“我已派人去十里坡附近打探。只是……现场除了打斗痕迹和一辆破损的骡车,并未发现陈老板和伙计的踪迹。那伙人也像是凭空消失了。”沈凌霄的心猛地一沉。他粗糙的手指紧紧攥住了衣角。“不过,公子也不必过于灰心。”暮婉清安慰道,“我已嘱托各方朋友留意。”
这时,一个管事进来,低声禀报茶行的一批货与买家在品质上发生争议,对方坚持认为烘干的毛茶火候不足,要压价三成。
暮婉清眉头微蹙。
沈凌霄见状,想起自己前世对古代制茶工艺的研究,便主动请缨:“小姐,不知可否……让在下一观那批茶叶?”
暮婉清有些意外,但还是带他去了仓库。
沈凌霄仔细观色、闻香、咀嚼,然后肯定地说:“这批毛茶火候并非不足,而是烘干时受热不均,导致部分叶片有轻微焦糊,但内质未损。若以‘火候不足’压价,实属不当。”并提出了筛分处理的解决方案。暮婉清眼中闪过惊异,立刻吩咐管事照办。结果,不仅成功说服了买家,损失也降到了最低。
此事之后,暮婉清看沈凌霄的眼神彻底不同了。她没想到这个看似瘦弱、竟有如此精准的眼力和实用的见识。“陈公子,此次多亏你了。”暮婉清真诚地说道。“小姐言重了,略尽绵力而已。”沈凌霄谦逊地回答,心中却稍稍安定。他终于在这个陌生的时代,凭借自己的一点知识,找到了些许价值。
然而,他也清楚,父亲的失踪、那伙神秘的劫匪、前往山西的目的,以及眼前这位深不可测的暮小姐,都还笼罩在迷雾之中。他这具瘦弱的身体和来自现代的灵魂,能否在这大明王朝的波谲云诡中,找到一条生路,并揭开所有的谜底?
夜色渐深,沈凌霄站在窗前,望着远方。十里坡的谜团,应天的未知,都在等待着他。他的旅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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