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暮府精致却略显沉闷的客院里休养了不到三日,沈凌霄便感到浑身不自在。他骨子里早已不是那个只知圣贤书的陈润泽。前世作为历史系学生,他固然埋首故纸堆,但也同样热衷于穿梭在城市的烟火巷陌中感受历史的脉动。如今,这具身体原主自幼随父行商的记忆与他的本能融合,让他对市井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
这具身体虽然依旧瘦弱,脸颊因连日的惊恐饥渴而显得格外粗糙,但那双眼睛,在洗去风尘后,却渐渐焕发出一种不属于书生的、混合着审慎与机敏的光芒。
他清楚地知道,暮府的庇护是暂时的,父亲生死未卜,自己必须尽快了解这个时代,找到立足点和突破口。
这日清晨,天光微亮,他便起身,仔细抚平那身暮府提供的靛蓝色细棉布直身,找到了正在庭院中吩咐仆役的暮婉清。
“暮小姐,”他拱手一礼,姿态谦逊,言语却带着商贾的直爽,“连日叨扰,心下难安。陈某是个闲不住的人,整日困坐,于身心无益。不知可否容在下出去走走,见识一番河间府的风物人情?或许……在茶楼酒肆间,也能偶然听得一些南来北往的消息,对寻访家父或有些许助益。”暮婉清转过身,晨光勾勒出她清丽的侧影。她目光落在他虽瘦弱却挺直的脊梁上,略一沉吟,便点了点头:“陈公子有此心,是人之常情。河间府虽不比苏杭,却也别有风貌。让福伯跟着你吧,他对街面熟络,也好有个照应。”
“多谢小姐。”沈清秋再次道谢,心中松了口气。
迈出暮府那扇沉重的黑漆木门,喧嚣的市井声浪瞬间将他吞没。空气中混杂着炊烟、牲畜、油脂、香料和隐隐的粪土气息,复杂而真实。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两旁店铺林立,布幌招展。小贩的吆喝、妇人的讨价、骡马的响鼻、车轮的辘辘声……交织成一幅生动的画卷。
沈凌霄看似信步而行,目光却如篦子般扫过一切细节:粮铺门口“新米每石银五钱七分”的木牌、布庄里松江细布与寻常棉布的价差、衙门口围观海捕文书的人群、街角公人懒散却锐利的目光……所有信息都被他无声地记录、分析。
福伯默不作声地跟在半步之后,暗自观察。这位“陈公子”步履间带着市井的松弛,对街边三教九流的营生都投去纯粹探究的目光,无半分书生式的清高或鄙薄。
行至一处十字路口的茶摊,沈凌霄停下脚步。
“福伯,走累了,歇歇脚喝碗茶如何?”
“听公子的。”福伯应道。
两人寻了张空桌坐下。摊主是个黑瘦汉子,麻利地擦着桌子:“二位客官,用点什么茶?有便宜的茉莉末,也有稍好的雨前。”
“就来两碗雨前吧。”沈凌霄道,声音里带着难以完全掩饰的吴语软糯。
粗瓷大碗端上,茶汤浑浊,梗叶碎杂。沈凌霄却不以为意,吹气喝了一口,便笑着与摊主搭话:“老板生意兴隆。这河间府到底是通衢大邑,比我们南边苏州城里,还热闹得另有一番气象。”
摊主见他语气和善,又有暮家老仆相伴,也笑道:“客官是苏州来的?怪不得口音软和。咱这河间府,靠着运河,南来北往,混口饭吃罢。”
“是啊,”沈凌霄适时叹口气,脸上堆起愁容,“随长辈出来跑趟生意,想去山西,没成想……唉,行情摸不准,长辈正为一批货的落脚处发愁。老板见识广,可知这河间府,哪家牙行信誉牢靠?若想雇车马往西边走走,哪家脚行稳妥些?”
摊主一边续水,一边压低声:“客官问这个……牙行嘛,‘通源号’李牙人还算厚道。脚行的话,‘快利帮’孙把头路子野,‘信诚脚行’王老大价钱公道些。”他左右看看,声音更低,“不过客官,最近不太平,听说十里坡那边又出事了,劫了南边的细茶……你们往西去,可得万分小心。”
“十里坡”!
这三字如冰针刺入沈凌霄耳中。他端着茶碗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十里坡?我们来时仿佛路过,看着就险。贼人如此猖獗,官府不管?”
“管?”摊主撇撇嘴,“那些杀才来去如风,抢完就钻山沟了。前阵子一伙山西皮货商也着了道,赔个精光,还在府衙哭诉呢,毛贼也没抓到一个。”
沈凌霄又闲话几句,付钱离开。
走出十几步,福伯终是忍不住低语:“陈公子,您问得……真细致。”
沈凌霄回头,粗糙脸上露出市井的通透:“福伯,家父常教,出门在外,耳聪目明方能保身。心里得有本自己的账。”
接下来的几天,沈凌霄成了河间府街面的常客。他钻小巷,听井边闲聊;去码头,看苦力卸货;在暮家茶行外观摩验茶、杀价。他不再刻意隐藏那份超越时代的洞察力,只将其归为“随父行商,耳濡目染”。他甚至凭前世对度量衡的了解,在暮婉清偶问茶价时,精准指出银钱成色与秤杆上的细微陷阱,让老账房都侧目。
暮婉清通过福伯的回报与自己的观察,对沈凌霄的印象彻底扭转。最初的怜悯与同行之谊,渐化作惊讶与探究。这年轻人时而似对官制称谓懵懂,时而又展现出精明的市井智慧与商业嗅觉。
这日傍晚,沈凌霄带着一身风尘回到暮府,在回廊下遇见赏菊的暮婉清。
“陈公子气色红润了些。”她语气平淡。
“走动多了,气血活络。”沈凌霄笑了笑,话锋一转,“小姐,我听闻十里坡之前,还有山西皮货商的案子?”
暮婉清拈着菊瓣的手指一顿,抬眸看他,眸光清亮而审慎:“陈公子消息灵通。不错,手法如出一辙。”
沈凌霄眉头锁紧,茶商的本能让他警觉:“目标皆是高价货,地点固定,行事狠辣利落……这伙人,绝非寻常山匪。”他眼中锐光一闪,“倒像是被人圈养,专事剪除对手的恶犬!”
暮婉清眼中讶色一闪而过,化为更深沉的凝重。“陈公子是苏州来的茶商,见识果然不凡。”她沉吟片刻,决然道:“此事背后恐有巨测。此地不便,请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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