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染了半边天的夕阳坠入山脊,骏马前后疾驰过城门,雷门的人穷追不舍,两拨人进了山林,黑暗一寸一寸地吞噬光亮。
夜风飒飒,雷鸣将脸上的面具丢弃在林中,这一袭红袍鲜亮惹眼,追出城时路人不免因这颜色多看了两眼。
他蛮横拽松了衣襟,一场虚假的婚事压制着他的本性,压得他简直喘不过气。
自己分明不是兄长,在场的人明明都看得出来..…雷鸣最厌恶的便是外人将他与雷吟相提并论,江湖中他最恶心的便是如兄长般的人。
与新娘行礼时,他在人群中看见叶婵。
他和她似乎是同类,他们一样厌世,一样厌恶着江湖里的俗人。
风波不断推着人往前走了,不明不白的前路,令人入堕云雾,但他这辈子都不会是儒雅谦和的雷门少主,他最好这辈都是个顽固的混账。
江湖里关于雷鸣的传闻大多荒唐浪荡。
刚才马厩的下人来报丢马,雷鸣就知道厢房里的那炉香起了药效,不然沈难不会和他师父轻易离开这场宴席。
正派人士瞧不上下三滥的阴招,是雷鸣背着兄长出重金找千金堂配的,阴招又如何,有用就行了。
只是他配了好久都没有派上用场,今日正好用在了他们身上。中了千金堂的软筋散与春风一日,雷鸣心里已有七八分把握,他也没想做什么,无非是用了些手段利己。
沈难,他随手杀了就好,拿回那把剑。
至于叶婵,他想将她藏起来,就像用养莲的陶缸藏住水中月。
他已经好久没有遇见心仪的姑娘了。
山林被浓墨笼罩,教人不辨东西。沈难紧紧握着缰绳,手心全市斑驳的血迹,似乎已经走到了绝路。
高山深涧悬崖勒马,沈难惊险拽过缰绳,张皇回身看去,身后似鬼魅如影随形。
强忍反噬的叶婵嘴唇泛白,手心冷得像冰,那身莺茶春衫如坠深渊。
追来的人纷纷逼停坐骑,沈难扫视了一圈仿佛想记住在场所有人的脸,只有雷鸣嘲弄地看他虚张声势,雷鸣心道看来那炉香的药效还不够猛。
若是从前江湖里少有沈难的敌手,可如今的沈难不过是个内力全失的废物。树影婆娑掩住了他背后人的神色,雷鸣想要看清她,偏偏却看不清。
当初沈难疯疯癫癫流落江湖时,遇见了雷鸣,两人冤家路窄,雷鸣没下死手,只是折磨了几日。
他只是想在某日听到声名鹊起的沈难,死于籍籍无名的消息,这样或许更有趣一些。
那时,沈难痛苦的时候常常会喊师父。
只可惜现在都不记得了。
大逆不道的弃徒,难怪有家归不得,如浮萍般在江湖流浪。这些...雷鸣很好奇,男人身上晦暗的心思,她真的知道吗。
雷鸣嗤笑一声,沈难反手拔出了惊夏剑,想要垂死挣扎。
低垂乱云掠过山涧,树影无风自动。
两方对峙,昏暗光影里叶婵恍惚颤了颤羽睫,她转瞬抢过剑,“到我身后去。”
沈难的心忽而顿痛,“师父...”
绝境中脑海里有东西在疯狂叫嚣着,妄图冲破桎梏...无论有无记忆,甚至不需要理由,只要她在,沈难情愿为她赴死。
苍白而冰冷的人没有一丝血色,体内气息翻涌
两把柄银剑在手,周身气息不再沉寂,霎时爆发出了骇人威压,迫人低眉垂首。
两道剑气迅猛齐腰斩过,犹如千层怒浪。
山林呼啸,群马嘶鸣,将马背上的人重重摔在了地上。
叶婵不曾想还有一日落能入绝境,腥膻味从喉咙开始蔓延,血气溢出了口腔。
她故作轻松地用衣袖擦掉了唇角的血迹,斑斑血迹落到了忍冬花纹上,常青不枯的藤蔓变了颜色。
雷鸣轰然倒地呕血,他遥遥望着如谪仙般的人,眸中带着些许茫然,她何以伤重至此…也是因为是那炉香吗。
狼狈,这个词居然可以用在她身上。
素净寡淡的模样,妖冶染血的唇,复杂的滋味聚集在一个人身上。
鸦青的布条垂在发间,忽而被山风扬起。叶婵淡淡掀起眼皮,冷漠地觑了雷鸣一眼,那股森冷的杀气让人不敢有丝毫亵渎之意。
叶婵脚步稍顿,她缓缓走到沈难身边,“怕死吗?”
师父的目光平静和缓,沈难微微颔首,“不怕..”
众人面前,叶婵拽过了沈难的手,两人纵身一跃,如飞蛾扑火般决绝。
雷鸣不顾伤势,急切追到了崖边。林寒涧肃,山崖上遒劲的松柏变成黑压压一片,下方是湍急的河水,他们两人一同消失在了山涧。
九死一生后方能绝处逢生,可那山崖那么高,水流那么急,真的还有活路吗,失去了这次机会,他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雷鸣望着漆黑的山涧,深处似乎有东西在引诱着他,跳下去,或许算殉情。
“二公子!二公子!”
“二公子!!!”
身后的林子被火把照亮,悉悉索索的动静不断,是雷门的管事来寻他回去了,雷鸣私自带走来的人都退避三舍。
清风吹过喜袍的袖口,雷鸣不甘地回头,“何事?”他立于在悬崖边上,好像不在乎自己的生死悬于一线。
管事如实回答:“门主寻公子。”
雷鸣望了一眼管事,管事又低低道:“少主没了。”
雷吟死了... 他轻笑一声,心里蓦地有些孤寂。
昨夜一语成谶,自己再也没有兄长了,再也没有人会真心管着他了。那些拦着他的世俗,雷鸣都不在意。
管事喊他回去处理后事,雷鸣深深地望着那山涧,收起了怜悯的目光。
管不得他人生死,可笑的一腔痴情…消失了。
银灰色的月亮随着水面起起伏伏,幽水包裹了躯体,窒息感扑面而来。
一江绿水似乎想要将无力反抗的两人扼杀在此。
或许是命数未到,不知漂泊了多久,沈难望见了岸边。
两人蓄力爬上了岸,叶婵微弱地喘息着,山间冷风吹过惨白的肌肤,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她仿佛刚刚逃离了寒冰地狱。
沈难牵着她的手还未放开,他缓缓靠近她,低头发现一道蜿蜒的血迹连到了指尖,衣袖上的血已经洇出来了,慢慢向外扩散。
刚才坠崖叶婵剑卡在岩壁上,她婵用了内息,借着峭壁上的松柏,两人才能安然落进了水中,这伤口定然是那时划伤的。
反噬是叶婵平日最虚弱的时候,强行催动内力,只会令她经脉受损。
她是在拿她的命去搏一线生机。
沈难甚至不敢想,若是让雷鸣得手,究竟会是怎样的后果。
岸不远边有一处竹屋,屋里的东西都荒废了,只剩下了些稻草柴禾。沈难抱着昏迷不醒的叶婵躲进了屋子,他扯下一截布条包扎在师父划伤的手臂上。
他身上的火折子被水泡湿了,幸好这竹屋里还有可以取火的燧石,沈难用稻草做铺垫,屋里很快就燃起了火堆。
四野的一切都静了下来,寒意侵蚀着叶婵的余温,山里只剩下了烧火的声音。
适才生死一线,沈难没觉得自己中了药。现在绝处逢生,软筋散与春风一日的药效渐渐上来了,他的耳廓几乎红得要滴血了,腹腔宛如有一团火在烧。
沈难精疲力竭地倒在了叶婵身边,他轻轻地握着叶婵的手,希望能将自己灼热的体温传过去,至少可以让她好受一些。
他的手忽然不受控制靠近了叶婵的脸,入目是她疏离的眉眼,一如初见师父时那般。
他的私欲……
沈难出神地看着自己的手,难以言喻的滋味在心里蔓延,他索性开始按叶婵之前教的,默默运转功法。
经脉受损后不能调动内力,他便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直到逐渐找到了法门。
真气乱窜之际,痛苦大过了非分之想。
他头疼欲裂,脑子像是要炸开似的。记忆深处的那个人在叫嚣着,他闭眼去寻找,四季常青的山外谷有少年在练剑。
青阳宗上的一幕幕如走马灯般闪过,那些人的样子都模糊,他一个都不记得了,只听见有道声音在宣布,“沈难,第二”
记忆又换了一个山庄,抱着剑的青年跌跌撞撞从摔进了泥里。失魂落魄的沈难走了很远的路,直到变成了人人避之的疯子乞丐。
没有人知道为何。
“药...药...”沈难口齿不清,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亦如此前施针的每次胡言乱语,他的记忆似乎会随着内力的复苏,而逐渐出现。
可他经脉受损,内力无法完整运行整个周天,真气气不断在穴位中积聚,形成气滞,强行运功则气逆,有甚者爆体而亡。
治不好经脉,便没办法恢复内力,他的记忆也会永远藏在脑子里。病情诡谲,谢寻安判断他大致是得了失魂症。
他曾试着施针想要引导出沈难的记忆,行针之际遇到了莫名的阻力,沈难自身似乎也是抗拒的,
有些病要治也讲究个心甘情愿,连谢寻安都无可奈何了,但有些疑难杂症,他可以回故陵问问老堂主。
意识渐渐回笼,叶婵微微睁开眼,一入眼便是沈难痛苦隐忍的模样。
他这是…叶婵盯着他脸上的红晕愣神,沈难陷入了困顿,神志也随之混乱。
叶婵指尖微动,手心传来灼热的温度,是沈难的温度。
她自顾不暇,却还撑起身子给沈难把脉。这人经脉受顺经脉,内息犹如一团乱麻,明明有其他方式可以解决药效,沈难这是在找死。
有些男人麻烦死了,山里没有药,也没有银针。
叶婵在想,上辈子...不,是这辈子她欠了沈难的,人命债要用命来还。
叶婵咬破了舌尖,干涸的丹田竟又生出了内力。真气运转周天,行过奇经八脉,令枯木逢春,死灰复燃。
蝉息的内息如溪流缓缓汇成汪洋,叶婵手心不再冰冷,周遭浮动着犹如炙夏的热意。
两人对坐,叶婵着手替沈难调理内息,额头不觉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直到他整个人冷静下来,她才停手喘了一口气。
女子倾颓地倒在了地上,苍白的面色逐渐红润,身体被动地接受蝉息带来的炽热,直到无法忍受,开始颤抖。
她痛苦地闭起了眼,起码有一件好事,沈难的内力有救,就是有点费师父而已。
一月一次的反噬,叶婵强行压制了两个月。
如今又强行动用内力,等待她无疑是功法更大的反扑。
心口猛地刺痛,甜腻的血气从喉头涌出。叶婵被血呛得咳嗽了好几声,许久没有这么狼狈了,谷外的日子真有意思,起码可以让人死得很有盼头。
一旁的沈难双眼逐渐双眼清明,叶婵趴在地上,蜷缩的指尖狠狠抵住掌心,眼尾渐渐泛起猩红。
她小声道:“你...以后...要...好好...练功了。”
师父只有一个,他再不珍惜就死了。
沈难连忙爬过去,“师父,你怎么了?”
叶婵隐约看见他慌张的神色,七八年前他也是这样的,“你忘了我的功法,我活不了多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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