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见紫电裂玄穹/青囊拂却疫鬼踪/枯骨生肉泉化醴/万姓得生沐神荣”
——《神降曲·降神篇》节选
小啵是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的,一种布料间摩擦发出的细微响动。
原本她睡眠不至于如此清浅,可昨晚祠堂偷听的惊惧感还粘附在神经末梢,于是她抬起沉重的眼皮向上瞥去。
哥哥此时正巧放下衣摆,轻拂布料做着最后的整理,动作是惯常的妥帖。
小啵此刻还迷糊着,可想到昨晚的事便怎么也睡不着了。
“小波。”她一面黏糊地喊着,一面将手臂伸向哥哥。
“吵醒你了?”他垂眼,掌心裹住她伸来的手,默契地将小啵从被褥的暖巢里拉起。
小啵摇摇头,连带着甩去了些昏沉的滞重,嘟囔道:“没睡好。”
任谁被家人冷待了十几年然后被告知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化解一个莫须有的诅咒迷信,大概率都会失眠。
小啵昨晚还能昏昏沉沉睡去已经算得上是心大的奇迹,又或是小波带去的安全感抚慰了惊疑不定的她。
小波什么也没说,只把手放在了她刚睡醒还有些炸毛的脑袋上。脑袋上那点微弱的重量早已是小啵仅剩的依靠。
待小啵洗漱完和哥哥并肩下楼时,其他人都起了,正侯在楼下。
父亲仍旧摊着份报纸捏在手里看。他踞坐的位置已经从昨天的沙发边角挪到今天的沙发正中。
父亲嘴角绷着惯常的冷硬线条,可小啵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异样——他搁在扶手上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敲击着,指节透出一种压不住的、近乎亢奋的微红。
像一种紧绷的期待。
爷爷坐在门槛处的青石板上,背对着太阳,拿着把老蒲扇慢悠悠地摇。奶奶的矮凳就挨在爷爷身旁,她佝偻着背,手指正不太灵活地剥着一个橘子,金黄的橘皮在她干枯的指间蜷曲。
剥好的橘瓣却都被奶奶送进了进了爷爷嘴里。
小波目光下移,落在奶奶卷起的裤脚上。
奶奶露出的脚腕皮肤赫然印着几点青紫色的淤痕,边缘模糊,像是被什么钝器撞击留下的。
那位置很低,几乎贴着脚踝。
家里有什么东西能撞到这么低的地方?小波皱紧眉头,在记忆中快速搜寻——矮凳?墙角?似乎都不太可能造成这样集中的淤青。
母亲则在小院的另一端,支着画架,背对众人。
她昂着头,一手端着调色板,一手拿着笔刷。画笔在画布上涂抹,带出一笔又一笔鲜艳色彩。阳光勾勒出她疏离的姿态,好似一切都与她无关。
屋内几人暗沉沉的,仅母亲一人被阳光浸得发亮。
“小啵醒了?” 奶奶抬头望着愣在楼梯口的俩人。
小啵应了一声,牵着哥哥走到奶奶面前。她微微弯腰得以和奶奶平视:“今天天气好,我们想出去走走,透透气。”
“早饭呢?不吃,怎么行!”
“谢谢奶奶,但我们实在不饿。”
话音刚落,正捧着报纸的父亲猛然抬头。他动作幅度不大,那份刻意压制的“喜气”却终于找到了个出口。
“正好,”他放下报纸站起身,从裤兜里摸出皮夹抽出几张钞票,“帮我去村东小卖部买条烟回来。要‘金玉满堂’那种。”
他原本似乎是要自己去的,鞋穿得齐整,皮夹半敞着,钱七扭八歪地塞在里面。没准这会儿遇不到恰巧要出门的小啵,就要自己走一趟了。
兄妹俩本打算只去村西那片绿地遛遛就回的,可既然父亲发话了,小啵也只能无奈接过他递来的钱。
“去吧去吧,早点回来吃饭。”爷爷挥了挥蒲扇,满脸压不住的欣喜,凑到奶奶耳边用极快的语速说了几句方言。
但兄妹俩听不清更听不懂,于是谁都没管,便径直朝着门外迈步。
小波带着走过七扭八歪的村中小道,鸟鸣啁啾。
途中遇上不少村民都热情地和两人打着招呼,还有好客点的想直接拉着他们去家中作客。
只可惜外面阳光又毒,通向小卖部的路途又远,兄妹俩没什么心情,只想着快点回家。便一一拒绝了。
村东的小卖部永远是村里最热闹的聚集点之一,远远地就能听到孩子们嬉笑打闹的声音。
吸引孩子们的,除了小卖部里花花绿绿的玩具,更是店前那大片难得的空地。
空地中央,一棵近二十米高的巨大榕树拔地而起,浓荫如墨绿的巨伞,慷慨地泼洒下一片清凉。
然而孩子们只顾着疯跑,那榕树投下的阴凉竟也只堪堪庇护了一个人。那人翘着条腿坐在马扎上,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扇着风,嘴里还神不叨叨地嘀咕着什么。
兄妹俩被晒得心烦,想蹭着凉快走到小卖部,却被那人一把抓住。
小啵左手手腕传来桎梏感,低头看看却发现自己手腕上什么也没有——所以那人大概是钳住了哥哥的腕部,怪不得哥哥愣住不走了。
“您好,是需要帮助吗?”小啵声音轻软。
至于为什么小啵会下意识认为是对方需要帮助,约莫是由于对方看着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长相清俊端正不像怪人,况且小啵总觉他面熟。
然而那人开口的瞬间就打了小啵的脸。
“哎呦!”那人夸张地叫了一声,手指在小波手腕上飞快地捻动了几下,连带着小啵也感受到腕上传来的痒意,“贫道看你们二位,头顶隐有黑云压顶,怕是不日便有血光之灾临头!这灾祸,非但应在自身,更要牵连葭莩之亲!就连这一方水土,也难逃命数纠缠,恐有大祸临头之兆啊!”
小波挣扎着抽回手臂,咧着嘴嘲讽:“呵呵,年纪轻轻就出来行骗,小心‘牵连葭莩之亲’。”
“是呀是呀!”小啵从哥哥身后冒出脑袋抗议道:“靠这种话术吓唬人骗钱,小心折寿短命!”她本就因家里的事烦心,对这突如其来的“预言”更是反感。
那人也不恼,收回手,盘弄起手上握着那串泛红的木珠:“妹妹这话可冤枉我了。骗钱?短命?贫道我可是想长命百岁,福寿双全的!”他拍了拍胸脯,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我这是好心提醒,信不信由你们。”
原本小波只有一分恼怒,听到这声“妹妹”后直接怒气值直接飚到外太空去了。
他冷着脸问:“证据呢?”
“证据?”那人挑眉,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他慢悠悠地在外套内袋里摸索,掏出一个深蓝色的小本本,啪地一声打开,递到兄妹俩眼前——赫然是一本盖着钢印的国家级《道士证》!
照片上的他一头黑色短发,眉骨突出,眼窝深陷。凌厉分明的浓眉高高挑起,极具攻击性,嘴角却含笑。小啵倒真从他眼里读出些少年傲气来。
而他今年恰好二十五岁,正值肆意的年纪。
“喏,持证上岗,童叟无欺!”小道士晃了晃证件,一脸得意。
“钱昀初……”小啵无意识念出了证上印着的名字,刚准备出口夸奖这名字起得可好,如初升的日光般给人希望和温暖,便被一位迎面而来的村民打断了。
“钱道长!早啊!”那人热络地凑上前来,肥胖的身躯几近野蛮地挤开兄妹俩,横在小波身前,脸上横肉堆出一个谄媚的笑:“多亏您前几天的符水,我家虎子烧了两天,喝了您给的那碗‘神水’,第二天就好了!真是神了!”
他身上粗硕的金链子明显得晃眼,就算隔着十几条街都要让人家知道自己有钱似的。
“是村东王家,”小波看着妹妹疑惑的眼神于是伏在她耳边科普:“几年前搬来的,近期才发家。”
“原来如此,怪不得穿金戴银的,”小啵继续和哥哥躲在后面咬耳朵,“老土得很。”
“分内之事,分内之事。孩子无恙便好。”
小啵探出头去,发现小钱道士早就收起自己吊儿郎当翘着的腿,敛了呲着的大牙。严肃的时候还真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意。
那王家人和小钱道士寒暄了几句便挪着肥肉离开了。小啵看着他在阳光下反着油亮的光头没忍住笑了出来。
“道长这么灵,莫非虎子之前真是被鬼缠了?”小啵哪怕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也没忘记调侃两句。
小钱道士本想板起脸吓唬吓唬他们,可看看小波拉着脸一副“我看你表演”的表情,又打消了这个想法。
“唉,非也非也,鬼嘛……心诚则灵,心诚则灵。”
小啵双臂抱起,挑挑眉示意他讲下去。
“不瞒你们说,我出家前,可是正儿八经学医的高材生!后来嘛……觉得悬壶济世不若点化愚蒙,这不就投身伟大的道教事业了嘛!”
讽刺的是如今他行医济世竟还要披上层宗教的皮。愚蒙未化,反倒连悬壶的名号都要赔进去了……罢了罢了。
小波心念一动,这个名字……他总觉得这张脸似乎在哪见过。可验证他的想法也只能等到回家拿着手机才行。
“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小啵心有灵犀地脱口而出,“感觉有点面熟。”
钱道士一愣,定眼仔细瞧了瞧小啵:“有吗?姑娘生得仙姿玉貌,若是见过,贫道定不能忘。多半是缘法命定。”他嘿嘿一笑,又露出那口洁白的牙。
小啵看这位小钱道士说话文绉绉的很有趣,原本还想和他再侃上两句。结果扭脸就瞥见唇角紧抿一言不发的小波——哥哥伤心了,小啵怎么会看不出来。
小啵两步上前牵起他的手摇了摇:“小波小波,哥哥哥哥我们快些回家吧,这儿晒得我头晕。”
小波点点头。
小钱道士看看头顶密实的叶片难得沉默。
“拜拜啦!”小啵牵着哥哥买完东西后,挥着手告别:“若真是缘法命定,我们肯定还会再见的。”
小钱道士重新支起那条腿,一手撑头,一手懒洋洋地挥了两下。金色光斑在他脸上浮动摇摆着,却怎样都衬得那双褐色眼睛沉默。
缘法命定啊……
星轨早定,萤火妄争。
左不过一个死字,他早失去了一争高下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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