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八年的夏日来得格外早,蝉鸣声比往年更显聒噪,一声接一声,似是要将紫禁城的红墙碧瓦都撕裂开来。荷花开得正盛,却在灼日下卷了边,无人驻足。
自年初起,章佳氏便一直卧病在榻。她虽只是无侧封的庶妃,但性情温婉恭顺,又为皇帝诞育一子二女,因此在宫中颇受几分礼遇,延禧宫主位惠妃也多有照拂。太医们进进出出,药方换了又换,甚至进贡的药材也用过,病情却始终不见起色。入了六月,章佳氏已多半时间昏睡,偶有清醒片刻,情形眼见是灯尽油枯了。惠妃早已命延禧宫上下禁绝喧哗,以免扰了章佳氏静养,宫人们行走做事皆小心踮着脚尖,整个宫院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之中,唯有那不绝于耳的蝉鸣,更添烦躁。
与其他两位被养于别宫的妹妹不同,十三阿哥胤祥就住在延禧宫的东配殿。宫里的孩子大多与生母相处甚少,但他因与母亲同住一宫,自幼长于生母膝下,母子感情自然来得深厚。近来太医所开皆是参茸之类的滋补之药,连只粗略读过几本医书的胤祥也看得明白,那不过是些于沉疴无益的调气之方,尽人事听天命的安慰罢了。
无力感如藤蔓缠紧他的心。
眼见着生母一日日憔悴下去,脸色蜡黄却因持续低烧而泛着异样的红晕,呼吸从轻微变为艰难,恐慌与无措让他终日心神不宁。上书房的功课、校场的骑射都已荒废,师傅们略知内情,倒也不忍苛责,只提醒他莫在皇上考问时露怯。胤祥感激这份体谅,这才勉强收心应对,但一下课,就风风火火钻进章佳氏的小屋,一待就是半晌。
酷暑午后,胤祥又一次悄步踏入后殿。屋内为避风只开了半扇窗,弥漫着浓重不散的药味,苦涩中带着一丝诡异的甜香,于此时的胤祥而言,却是来自母亲的、唯一可抓住的安心。章佳氏昏睡着,呼吸轻浅得几乎看不见胸口的起伏,宫女在一旁无声地打着扇。
胤祥蜷坐脚榻上,目光贪婪地描摹着母亲消瘦的面容。她才三十出头,昔日温润的脸颊已深深凹陷,眼底是一片浓重的青黑。胤祥想起冬日里,他畏寒贪睡,她总用温热毛巾替他擦脸,手上带着桂花淡香。那时他只觉再多睡一会儿才好。而今,这双曾温柔抚摸他的手已枯瘦得只剩骨头,无力地搭在锦被上,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胤祥的心猛地一抽,一股尖锐的疼痛猝不及防地蹿上来,逼得他眼眶发热。他慌忙低下头,死死咬住嘴唇,将那股酸涩硬生生逼了回去。
他不能在母亲跟前落泪,起码现在不能。
正当他心绪翻腾之际,门外传来一阵极力压抑细碎的抽泣。胤祥深吸一口气,用力揉了揉脸颊,整理好表情才起身走出去。两个至亲妹妹——十岁的八公主拉着八岁的十公主怯怯地立在廊下,眼睛红得如同兔子一般,脸上泪痕交错。八公主年纪稍大些,尚且能强忍着,只是不住地抽噎,瘦小的肩膀一耸一耸。十公主年纪小,见到哥哥出来,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扑过来抱住他的腿:“十三哥……他们……说额涅不大好…”
稚嫩的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无助,像一把锥子刺进胤祥心里。他蹲下身,将两个妹妹紧紧搂进怀里。八公主也顺势靠过来,把小脸埋在他肩头,眼泪迅速浸湿了他夏袍的衣料。
“胡说,”胤祥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可靠,他轻轻拍着妹妹们的背,“额涅只是累了,要好好睡一觉。你们乖,不要吵醒额涅,好不好?”
十公主抬起泪眼朦胧的小脸,抽抽搭搭地问:“真的吗?额涅醒了还会叫我们过来,教我们识字读书吗?”
“会的,一定会的。”胤祥重重点头,用拇指揩去她脸颊上的泪珠,“所以你要和姐姐一样勇敢,不能让额娘担心,知道吗?”
他笨拙地安慰着妹妹们,说着自己都不太相信的话,巨大悲恸与长兄之责在胸中冲撞,几乎将他撕裂。他只能更紧地抱住妹妹,如握浪潮中唯一的浮木。他比妹妹们年长几岁,早已懵懂地知晓“死亡”的含义。他知道那意味着永远的离开,意味着再也不会有人温柔地唤他,再也不会有人在寒冬里握紧他冰冷的手,意味着他和妹妹们在这深宫之中,或许就真的成了没有依靠的雏鸟。
好不容易将心绪暂稳的妹妹们哄得止住哭泣,交给嬷嬷带回休息,胤祥只觉得身心俱疲,无力地靠在冰凉的廊柱上,望着庭院中被烈日炙烤得有些发蔫的石榴树,眼神空洞,连身后传来的脚步声都未曾察觉。
“十三弟。”
一声熟悉的呼唤让他猛地回神。胤祥转过身,见四阿哥胤禛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额上带着细密的汗珠,显然是匆忙赶来。胤禛比胤祥年长八岁,景仁宫与延禧宫毗邻,加之胤祥幼时曾被胤禛教导过算学,两人关系在众兄弟之间还算亲厚。
“四哥。”胤祥连忙站直身子,下意识地想扯出一个笑容,却失败了,嘴角只是僵硬地牵动了一下。
胤禛向来嘴爽嘴快,此刻却并未多言,只低声问道:“章佳母妃近日如何?我方才去给德妃娘娘请安,听到了些。”
强撑的镇定瞬间崩裂。胤祥垂首摇了摇头,喉头哽得说不出话。
胤禛顿时心下明了。他沉默了片刻,未作那些虚言安慰,只是从袖中拿出一方锦帕递过,带着青年独有的温度,传递一丝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支撑。
“难受就别忍着,”胤禛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在四哥这儿,不必强撑。”
一句话撬开情绪的闸门。胤祥猛地别过头去,抬起手臂狠狠遮住眼睛,单薄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的呜咽终于难以抑制地漏了出来。
胤禛没有再说话,只是那骨节分明的手依旧稳稳地放在弟弟的肩上,无声地陪伴着。廊下的蝉鸣依旧聒噪,空气中的热浪翻滚不息,而在这一方寂静的屋檐下,少年难以言说的悲痛,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短暂停靠的港湾。
良久,胤祥的颤抖才渐渐平息,狼狈地用帕子擦着脸,不敢抬头看胤禛。“对不起,四哥,我失态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糊涂话。”胤禛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丝心疼,“人子之痛,天性使然,何来失态。若你此刻还能谈笑自若,那才真叫汗阿玛和我的心寒。”
许是多日积郁的情绪得以宣泄,胤祥聚德胸口的憋闷稍减。他慢慢抬起头,眼眶通红,鼻尖也是红的,平日里明亮飞扬的眼睛此刻蒙着一层厚重的水汽。
“四哥……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喃喃道,声音里充满了少年人面对不可抗力的无措,“为何上天就这样苛待额涅?我还没有好好侍候过她,她……”话音未落,再次哽咽。
胤禛的目光越过胤祥望向那扇紧闭的殿门,眼神也变得幽深起来。他想起那个早已埋藏在深处只能独自回忆的孝懿仁皇后佟佳氏。在这九重宫阙之内,温柔与良善似乎总被命运薄待。
“世事无常,非你我所能揣度。”胤禛的声音低沉下来,“我们能做的,便是在这‘人事’上,做到极致,不留遗憾。”他转回目光,看向胤祥,语气严厉了些“你近日课业可曾耽搁?骑射功夫可有精进?”
胤祥怔了怔,没想到四哥会问这个,被胤禛教育过算学的恐怖下意识摇了摇头:“我……我心静不下来,师傅们讲学也听不进去……”
“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胤禛的语气加重了几分,“章佳母妃最记挂的是什么?无非是你们兄妹三人平安顺遂,尤其是你,能上进,有出息。你若因此荒废了学业,惹汗阿玛教训,她在病中知晓了,岂不更加忧心?那岂不是更大的不孝?”
一席话,如同当头棒喝,让沉浸在悲伤中的胤祥猛地清醒过来。是啊,额娘醒来偶尔精神稍好时,问得最多的便是他书读得如何,弓马可有练习,反复叮嘱他要听汗阿玛和师傅的话。他若一直沉溺悲伤,才是真正对不起额涅。
“我……我明白了,四哥。”胤祥深吸一口气,眼神里重新凝聚起一点光亮“我会好好用功,也会照顾好妹妹们。”
“嗯。”胤禛见他听进劝诫,眼中带着欣慰“这才是皇子阿哥该有的样子。惠母妃要打理一宫事务,近来恐对你多有疏忽,若有任何难处,或缺了什么,只管来寻四哥。你得先自己立得住,尤其是两个妹妹,还指望你呢。”
正说话间,殿内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接着是宫女略带惊喜地低呼:“主子?您醒了?”
胤祥浑身一震,再也顾不得其他,转身便向殿内冲去,胤禛也立刻紧随其后。
内室中,章佳氏果然悠悠转醒。她的眼神有些涣散,适应了好一会儿光线,才缓缓聚焦到冲到她床前的胤祥脸上。她极其缓慢地扯出一个极其虚弱的笑容,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哥儿……”
“额涅!我在!”胤祥猛地跪在脚踏上,小心翼翼地握住母亲伸出来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额涅,您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喝水?还是哪里不舒服?”他一连声地问着,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急切和颤抖。
章佳氏微微摇了摇头,目光慈爱地流连在儿子的脸上,似乎想将他此刻的眉眼深深印刻下来。她的目光又缓缓移向胤祥身后,看到了站在那里深情关切的胤禛,眼中露出一丝感激,轻轻点了点头示意。
胤禛上前一步,躬身行礼,语气恭敬而温和:“胤禛给母妃请安。母妃今日气色看着好些了,还需静心颐养,万勿劳神。”
章佳氏又轻轻地笑了笑,目光重新回到胤祥脸上,手指用尽全身力气,极其轻微地在他手心里勾画了一下,仿佛想替他擦去眼角残留的湿意,却又无力完成。
“别怕……”她气若游丝,几乎是用口型说道,“我……没事……”
这句话让胤祥方才建立起的坚强瞬间瓦解,巨大的酸楚再次涌上鼻腔,他死死咬住牙关,用力点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嗯,额涅会好的,儿子不怕。”
然而,章佳氏终究还是没能熬过盛夏。七月流火,她悄无声息地去了,一如她悄无声息的一生。康熙帝下旨追封为敏妃,拟葬皇陵妃园寝。
灵前素烛摇曳,映着印象苍白的脸,他领着两个妹妹跪守。温恪与敦恪哭得声嘶力竭,几近昏厥,胤祥却一滴泪也未再落,只挺直脊背,机械而郑重地将冥纸投入盆中。胤禛默然陪跪在一旁,不时抬手稳住胤祥摇晃的身形,压住了弟弟几欲崩裂的心神。
敏妃的丧仪依制举行,皇城内的悲恸只存在刹那。大丧后,宫苑便恢复了往日的节奏,那一场生离死别仿佛只是戏台上的一折,锣鼓笙箫一歇,看客便各自散了,只留下空荡荡的台子,和少数尚未出戏的伤心人。
对于胤祥而言,这个夏日已经结束得仓促而冰冷,任凭阳光如何倾泻也驱散不了直透骨髓的寒意。
延禧宫后殿骤然冷清,阶前的汉白玉石栏上尚残留着焚烧冥纸后的呛人烟味。胤祥每每路过,总是不自觉微微侧首。额涅最后的叮嘱言犹在耳,声音虽轻但字字烙在心尖:“莫要因你汗阿玛平日里偏疼就失了分寸,需得恪尽人子本分,好生用功……替额涅看顾好温恪和敦恪……”
书照读,弓马照练,上书房的日晷影子无声转了一圈又一圈,胤祥于功课上愈发勤勉,不敢有一丝懈怠,眉宇之间属于少年的跳脱飞扬悄然褪去,沉淀下一种近乎执拗的沉静与早熟。只是每当夤夜出门进课,目光总忍不住瞥向那片黑寂的后殿,满眼皆是空茫。
鸽子开新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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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母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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