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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救焚自溺(二)

念慈和相儿一路向东北行至尚宫局,声称是替安仁宫的婉娘子取药膳得以顺利进入了尚食局。

尚食局比念慈想象中要大得多。捧着托盘的宫人匆匆行过,洒扫的宫人低头各做各的事情,一派整肃井然。自进宫以来念慈还是第一次见到掖廷和安仁宫以外的世界,不由地屏息敛声,只是眼睛四下里乱瞟,急切地想找到那个宫女。

念慈方四处张望,相儿便用力扯了一把她的袖口:“快看那边!”念慈循声望去,只见两名高大的宫女挟着一个瘦削的女子从斜前方的屋子里出来,迎面撞见念慈二人。

那人一脸浅淡的五官,连带着脸上的表情也是淡淡的,看不清有什么悲喜。

是她,真是她。那个收了自己的镯子却并未替她通传消息的宫女。

她似乎憔悴了许多,衣衫和鬓发也有些凌乱。见她几乎是一路被拖拽着前行,念慈心中泛起一股没来由的酸涩。

相儿看看那个宫女,又看看念慈的表情,难以置信道:“真是她?”

念慈木然地点点头,心里乱糟糟的。周遭的宫人们也有不少驻足停留,相儿在人群中见到相熟的朋友,忙叫道:“意意!柳意意!”

“相儿!你怎么又回来了?”名唤柳意意的宫女闻声朝二人小跑过来,手中还端着一个铜盆。念慈见她上着紧身窄袖的夹衫,下系一条葛布裙子,裙摆上还残留着黑色的污渍,想来应该是尚食局烧炭的粗使宫女。尽管穿着不甚整洁,长得却很精神。脸蛋圆圆的,红扑扑的像个苹果。眼睛虽小,但形状很精致。见到相儿时,黑色的眼珠像是闪了一下。

“才过了几天就又来,想我了是不是?”意意用手肘撞了一下相儿,相儿险些没站稳。

“以后再同你解释。”相儿没有心思同好友开玩笑,拉着她和念慈走到一个无人的角落,“我问你,她们给贺主膳定罪了吗?”

柳意意不料她突然问起这个,又见一旁有个不认识的宫女,犹犹豫豫不肯说话。相儿急了,忙道:“她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郑念慈,自己人。你快说吧!”

意意这才压低了声音开口:“不清楚,不过刚刚宫正司的典正已经把人带走了,看样子应该是要去继续问话。”

“现在怎么办?”相儿没了主意,看向念慈。

念慈神情凝了一凝,问道:“柳娘子,你觉得这位贺主膳,人品如何?”

柳意意颇有些不解,但还是答道:“人挺和善的,也很能干。你们问这个干嘛呀?”

“现在人都已经被带走了,你不会还要追去宫正司吧?”相儿见念慈神色凝重,像是打定了主意。

“去宫正司?”柳意意好像也吓了一跳。

相儿伏在意意的耳边小声说:“她怀疑贺主膳是被冤枉的。”

谁知意意的反应有些出乎二人意料,颇有些不平道:“我也觉得她是被冤枉的。正月里都忙翻天了,她又是再老实不过的人,旁人躲懒把活丢给她,她就埋头一直干活,哪里有空去司珍司偷东西?”

念慈诧异地看她:“真的?”

“是啊。贺主膳刚来尚食局不久,就升成了主膳,难保没人嫉妒。我看啊,这件事八成是有人暗中陷害。”

念慈听完,笑着向意意道谢:“多谢柳娘子相告。假如贺主膳沉冤得雪,一定会对你感激不尽。”

念慈虽面上含笑,内心却滋味杂陈。为了一个辜负自己嘱托的人而置身于本不必要的风险中,这值得吗?

意意爽朗笑道:“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在下一定义不容辞。”说罢,意意和二人告别,端着铜盆匆匆离开了。

念慈深知,此刻若不下决心,定会因胆怯和怨怼而犹豫不决,索性将心一横。见相儿面露难色,她也并不强人所难,对相儿道:“你不必陪我,拿了药膳后就回去,守好婉顺。”说罢,直奔宫正司而去。相儿无法,只得依言回到安仁宫。

念慈匆忙赶到宫正司时,已近申时三刻。门人听说她的来意后,引她见到了将贺仪仙带走的宋典正。只是等她来到宫正司堂上时,却并未见到贺仪仙本人。

堂上陈设简单,不过是一架屏风,一张高足案,几方杌凳。堂上四人分坐其上,坐在中央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清瘦妇人。白皮肤,高颧骨,一对黛色的眉毛,凌厉地飞入鬓角。左右各随侍的两个宫人约莫三十多岁,皆是一样的服色妆束,似乎是宫正司的女史。唯有坐在妇人身侧的一个年轻女子,妆束精致,衣着考究,不像是寻常宫女。此刻她正拿眼上下打量跪坐在堂前的念慈,看得念慈浑身不自在。

“依你所言,我们搜查出来的那对镯子不是长乐公主的,而是婉娘子的?”为首的妇人听完念慈的陈情,缓缓地问。

“是。”为避免更多的盘问和麻烦,念慈改口说手镯乃是婉娘子所有。

宋典正又问:“那镯子为什么会到贺氏手中?”

“郑夫人去世后,妾与婉娘子在掖廷艰难度日。去岁秋天,婉娘子身患急病,为求得救治,不得已才将这对手镯与了贺主膳,求她帮忙告知德妃娘娘。”念慈顿了顿,又补充道,“妾知宫内严禁私相授受,但事出有因,还望典正从轻发落。”

“一派胡言!”宋典正还未开口,身侧的那个年轻宫人便厉声打断了她,“公主已经过目,贺氏所盗之物实为公主所有。难道公主还会冤了一个她小小主膳不成?就凭你的一面之词……”

“高娘子,不妨听她说完。”宋典正微笑着制止了姓高的宫人,转而问念慈,“如此说来,你们婉娘子有一对与长乐公主一模一样的镯子了?”

“妾不敢肯定,但至少是相似的吧。”念慈斟酌着回答。

宋典正似乎轻笑了一声:“你既没见过实物,如何断定我们搜出来的那对镯子是婉娘子的而非公主的?”

念慈稳了稳心,抬眼直视宋典正道:“婉娘子的那对镯子,内侧镌有“念慈”二字。”

宋典正将眼一眯,问道:“念慈似乎并非婉娘子名讳。此二字何解?”

“婉娘子思念亡母,故而錾之。”念慈深深吸了一口气,给出了解释。幸而她刚刚自报家门时只说自己姓郑,并未提及名字。

堂内静悄悄的,不知过了多久。念慈心里隐隐地不安。

良久,宋典正方问:“那对镯子现在何处?”一旁的女史答道:“昨日公主看过后,就放在千秋殿了。”

“你去一趟,就说此事尚有疑点,要暂时将镯子取回。事毕后,宫正司自会完璧归赵。”宋典正交待着。说罢,便走了一个女史。

堂内又静下来了。念慈垂眼坐着,看不见堂上的情形,只觉似有目光审视着自己,更加感到度日如年。

“耽误高娘子的差事了。”宋典正示意另一个女史替年轻宫人斟水,“这个宫女所言是否属实,待会取回镯子,一看便知。届时,高娘子自可回千秋殿向公主复命。”

原来这个宫人是长乐公主的侍女,难怪她刚刚如此疾言厉色。

大约半刻,镯子取回。宋典正拿起一只,凑近一看,内侧果有念慈二字。高娘子也伸长脖子望过去。宋典正见状,便笑着将镯子递与她看。高娘子接过,略略看了一眼,面上闪过一丝惊讶。

“确如你所说,有念慈二字。”宋典正接过镯子,重新放回锦盒。

“这也不能证明什么。”念慈方松了一口气,高娘子便冷哼一声道,“你们潜进司珍司,合谋偷盗,随后在镯子内侧刻下此字,以便东窗事发后狡辩,也并非不可能。”

“有理。”宋典正略一思索,竟点头表示赞同。

念慈又急又气,立刻辩驳道:“妾自入安仁宫以来,还未曾踏出过宫门一步,遑论尚宫局了!”

只是话音刚落,她却突然记起,除夕那日,她曾经离开过安仁宫去到明月池。只是那明月池离安仁宫不过一里之距,她在脱口而出时并没把这当成在宫里走动。

“真的?”宋典正定定地盯着念慈的眼睛问,像是看出来了什么。

“妾……妾在除夕那日去过安仁宫旁的明月池,不过片刻就回宫了,并未在宫内走动,更没有去过尚宫局。”

“哼。”姓高的宫人不加掩饰地冷笑了一声。

“何人可以证明?”宋典正皱着眉头,简截地问。

她脑袋里嗡地一声,心跳也空了一拍。

她想起那晚在明月池边,和李祐的相遇。

要说出他的名字吗?他会为她作证吗?

不,不会的。就算他能证明自己确实去过明月池,但是在遇见他之前,谁知道她去过哪里。她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宫人,他怎么会替她作证呢。

不能说。

念慈感到喉头发紧,末了,她嗓音沙哑地吐出两个字来:“无人。”

自己的负气仗义之举,现在看来竟像自投罗网。从前把镯子交给贺仪仙时是鲁莽,如今仅凭自己的推测就贸然入局更是鲁莽。简直一点长进都没有。

她泄了气,连背脊也弯下去,不敢再抬头看堂上众人。头上似乎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不知是谁。

高娘子侧脸看向宋典正,轻笑一声:“宋典正,就算这个丫头与此事无关,在宫内私相授受,也是不小的罪过了。”

念慈抓着衣角,等待着审判,身上一阵阵发冷。

宋典正终于淡淡说道:“你暂且留在宫正司,此事需得再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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