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眼的阳光透过破窗棂的缝隙,将空气中的尘埃染成金色。沈昭被这光线唤醒,意识如同沉在深海的浮木,缓缓上浮。
身体依旧沉重,右肩的伤口传来阵阵钝痛,但那股要将她焚烧殆尽的高热似乎退去了一些。她茫然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低矮、布满蛛网的屋顶和斑驳脱落的墙皮。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灰尘味,还有一种……属于男人的、干净而清冽的气息。
她微微侧头。
那个男人就坐在离床榻不远的小木墩上,背对着她。
晨光勾勒出他挺拔却略显疲惫的轮廓。他低着头,正专注地处理着什么。
沈昭的目光落在他**的后背上——那里覆盖着厚厚的、浸透暗红血迹的布条,一道狰狞的伤口从肩胛下方斜贯至腰侧,边缘泛着不祥的青灰色。
是他。
那个在冰冷黑暗的河里死死抱着她的人。那个笨拙地喂她吃鱼的人。
那个……名字叫李玄的人。
沈昭的心跳漏了一拍,一种陌生又奇异的情绪在胸腔里弥漫开。不是恐惧,不是恨意,而是一种……雏鸟般的茫然与依赖。他是她在这个全然陌生的世界里,唯一熟悉的存在。
李玄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动作一顿,缓缓转过身。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在晨光下显得格外清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柔和?
“醒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命令的冰冷,反而有些……生涩的温和。
沈昭下意识地点点头,随即又因牵动伤口而蹙起眉头,发出一声细微的抽气。
“别乱动。”李玄站起身,走到床榻边。他手里端着一个粗糙的陶碗,碗里是冒着热气的、墨绿色的药汁,散发着一股极其苦涩的气味。
沈昭看着那碗药,小脸瞬间皱成一团,本能地向后缩了缩,眼神里充满了抗拒。
“喝了。”李玄言简意赅,将药碗递到她唇边。动作依旧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意味,但眼神却耐心地看着她。
沈昭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又看看那碗黑乎乎的药,犹豫了一下。
那晚在石穴里,他喂她鱼肉的感觉似乎还不坏?她迟疑地张开嘴,小小的啜了一口。
“噗——咳咳咳!”难以形容的苦味瞬间在口腔里炸开!沈昭呛咳起来,小脸憋得通红,眼泪都咳出来了,本能地就想推开药碗。
“良药苦口。”李玄早有准备,稳稳地端着碗,另一只手却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动作略显僵硬,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忍一忍,喝完给你蜜饯。”
沈昭咳得眼泪汪汪,委屈地看着他,似乎在控诉这药的可怕。李玄不为所动,只是固执地将碗又往前递了递,眼神里带着一种“你必须喝完”的坚持。
僵持片刻,沈昭败下阵来。她瘪瘪嘴,视死如归般闭上眼,就着李玄的手,咕咚咕咚大口将剩下的药灌了下去。苦得她整张脸都扭曲了。
李玄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笑意。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晶莹剔透的、沾着糖霜的蜜饯果子。他捻起一颗,递到她嘴边。
甜意瞬间驱散了苦味。沈昭眼睛一亮,如同小兽般迅速叼走蜜饯,满足地眯起眼,小口小口地咀嚼着,腮帮子鼓鼓的。那满足又带着点依赖的小模样,让李玄的心像是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
“起来。”等她吃完,李玄将一件半旧的、洗得发白的粗布女裙放在她身边,“换上。”
沈昭茫然地看着那件衣服,又看看自己身上同样破旧、沾满血污和泥泞的里衣。
她迟疑地伸出手,笨拙地试图解开自己腰间的系带,却因为伤口的牵扯和生疏的动作,弄得一团糟。
李玄看着,眉头微蹙。他沉默片刻,终究还是伸出手:“别动,我来。”
他的指尖带着薄茧,动作却出乎意料地小心和迅速。解开她的衣带,褪下脏污的里衣,露出包裹着伤口的、同样被血浸透的布条。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伤口,确认没有崩裂,才拿起那件干净的粗布裙子,动作有些生疏却异常专注地帮她穿上。
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沈昭有些不舒服地扭了扭。李玄帮她系好最后一根系带,目光落在她凌乱打结、沾着草屑的头发上。
他顿了顿,又拿起一把同样破旧的木梳。
“坐好。”他命令道,语气却比之前柔和了许多。
沈昭乖乖坐直。李玄站在她身后,拿着木梳,小心翼翼地梳理着她打结的长发。
他显然从未做过这种事,动作笨拙而僵硬。每一次牵扯到发丝,沈昭都忍不住微微缩一下脖子。
“疼?”李玄的动作立刻顿住,声音有些紧绷。
沈昭摇摇头,小声说:“不疼,痒痒的。”
李玄这才继续。他放轻了动作,一点一点,极其耐心地将那些顽固的结梳开。
阳光透过破窗,洒在他专注的侧脸上,也洒在沈昭微微低垂的、带着一丝懵懂依赖的脸颊上。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缓慢而静谧。
梳顺了头发,李玄笨拙地试图给她挽个简单的发髻,却几次失败,歪歪扭扭。最后他有些挫败地放弃,只用一根布条松松地束在脑后。
“好了。”他放下梳子,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沈昭伸手摸了摸脑后那个歪斜的发髻,又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粗布裙子。
她抬起头,懵懂的大眼睛看着李玄,带着纯粹的疑问:“我们……是谁?要去哪里?”
李玄看着她那双清澈得如同溪水、此刻却盛满茫然的眼睛,心中某个角落像是被狠狠撞了一下。他避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荒凉的村落,声音低沉而清晰:
“记住,我叫李四郎。你叫阿阮。”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我们是……夫妻。家乡遭了灾,流落到此。”
“夫……君?”沈昭懵懂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称呼,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试探。
这两个字如同带着微弱的电流,猝不及防地击中了李玄。他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喉结滚动,一种极其陌生的、混杂着异样悸动和沉重责任的暖流,悄然淌过心间。他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低低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阿阮……”沈昭又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像是在确认什么,然后对着李玄,露出一个有些怯生生、却又无比纯净的笑容,仿佛接受了这个全新的身份。“夫君。”
李玄的心跳,在那个笑容里,漏跳了一拍。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拿起另一件同样半旧的粗布短褐套在自己身上,遮住了后背的伤:“走吧,出去看看。”
荒村萧索,枯树歪斜。
几间破败的茅屋散落在黄土坡上,空气中弥漫着牲口粪便和泥土的气息。
几个穿着补丁衣服、面黄肌瘦的村民远远看到他们这对“陌生夫妻”,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李玄刻意收敛了周身迫人的气势,微微佝偻着背,脸上带着几分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和愁苦。
他扶着“妻子阿阮”的胳膊,动作自然,如同所有关心妻子的乡下汉子。
“这位大哥,”李玄走到一个正在修补篱笆的老汉面前,声音带着刻意放低的沙哑和一丝乡音,“我们夫妻遭了难,流落到此。不知村里可有空置的破屋能容身几日?我们……能干活,不白住。”
老汉停下手中的活计,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们。李玄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压迫感让他本能地感到一丝不安,但看他脸色苍白,身边的小娘子更是娇怯怯、病恹恹的样子,又不像是什么歹人。
他叹了口气:“唉,这年月……谁家都不容易。村东头土地庙后面,有间塌了半边的破屋,原是老刘头的,他去年走了,一直空着。你们不嫌弃,就去收拾收拾吧。”
“多谢老丈!”李玄连忙道谢,姿态放得很低。沈昭也跟着怯生生地福了福身,小声道:“谢谢老伯。”
老汉摆摆手,又看了一眼沈昭苍白的小脸:“这小娘子看着病得不轻啊?村尾孙婆子懂点草药,你们有空去问问。”
“哎,记下了,多谢老丈指点!”李玄应着,扶着沈昭朝老汉指的方向走去。他能感觉到背后几道探究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们。
土地庙后果然有一间塌了半边屋顶的土坯房。
屋内蛛网密布,尘土堆积,唯一的破木桌缺了条腿,歪斜着。
李玄放下沈昭,让她坐在屋外一块相对干净的石头上。“你歇着,别乱走。”他交代一句,便挽起袖子,走进了那间破屋。
沈昭抱着膝盖坐在石头上,看着李玄在里面忙碌的身影。
他清理蛛网,搬开倒塌的土坯,用找来的枯草铺在角落勉强能避雨的地方当床铺,动作利落却牵扯到后背的伤口时,眉头会不易察觉地紧蹙一下。
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滑落,滴在满是灰尘的地上。
他……在为他们造一个“家”。
这个念头让沈昭心里泛起一种奇异的暖流。
她站起身,虽然身体还很虚弱,但还是想帮忙。她走到门边,捡起地上散落的一小把枯草,学着李玄的样子,想铺到“床”上去。
“别动那些。”李玄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急促。他几步走过来,不由分说地拿过她手里的枯草,
“脏。你去坐着。”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心。
沈昭被他半推着回到石头上坐下。她看着他又转身投入清理,背影在破屋的阴影里显得格外高大可靠。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花布袄子、梳着两条油亮辫子的大姑娘扭着腰肢走了过来。
她手里挎着个篮子,眼睛滴溜溜地在李玄身上打转,带着毫不掩饰的兴趣和……挑逗。
“哟,新来的大哥?干活可真利索呀!”大姑娘声音又脆又亮,走到破屋门口,故意提高音量,“这破地方哪是人住的?大哥,我家柴房都比这强,要不……去我家歇歇脚?”说着,还朝李玄抛了个媚眼。
李玄头也没抬,仿佛没听见,继续用一根粗树枝清理着墙角的蜘蛛网,动作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硬。
那大姑娘讨了个没趣,撇撇嘴,目光转向坐在石头上的沈昭。
看到她苍白的脸色、粗糙的布裙和歪斜的发髻,大姑娘眼中闪过一丝轻蔑和得意。
“啧啧,这小娘子看着身子骨弱得很啊,怕是不能好好伺候大哥吧?”她故意拔高声音,带着挑衅,“大哥这么能干,跟着个病秧子多可惜……”她一边说着,一边扭着腰肢,又往李玄身边凑近一步,伸手似乎想去拉他的胳膊。
一直沉默的沈昭,看着那个花枝招展的女人靠近李玄,心头突然涌上一股强烈的不舒服感。
像是什么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人觊觎了。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连自己都惊讶。她几步冲到李玄身边,像只护食的小兽,张开手臂挡在他和那个女人之间,仰着小脸,虽然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容置疑的宣告:
“他是我夫君!不许你碰他!”
她的举动让李玄的动作彻底顿住了。他缓缓直起身,低头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纤细却异常坚定的背影。
她小小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虚弱还是激动,但那句“他是我夫君!不许你碰他!”却像带着滚烫的温度,狠狠撞进了他冰封已久的心湖,激起滔天巨浪。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强烈的占有欲瞬间席卷了他。
他伸出手,不是推开挡在身前的沈昭,而是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宣告主权般的姿态,轻轻揽住了她单薄的肩膀,将她半护在自己怀里。
他这才抬眼看向那个目瞪口呆的大姑娘,眼神冰冷如刀,带着上位者天生的威压,即使穿着粗布短褐,也瞬间让那姑娘脸上的媚笑僵住,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听见了?”李玄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我娘子说了,离我远点。”每一个字都像冰碴子。
那大姑娘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被李玄那冰冷的眼神吓得后退一步,又羞又恼地跺了跺脚:“哼!不识抬举!”挎着篮子,扭身快步走了。
直到那姑娘的身影消失在土坡后面,李玄才收回目光。他低头看向怀里依旧气鼓鼓、像只炸毛小猫的沈昭。刚才那股护短的狠劲儿似乎消散了,此刻她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小脸微微泛红,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想要挣脱他的怀抱。
李玄没有放手。
他揽着她肩膀的手反而收紧了一些,让她更贴近自己。他看着她泛红的耳根和低垂的眼帘,心底那点因被打扰而升起的戾气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温软的满足感。
“做得很好。”他低沉的嗓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笑意?“阿阮。”
沈昭猛地抬起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不再是冰冷无波的深潭,而是映着夕阳的余晖,带着一种让她心跳加速的、专注而温和的光。
她忘记了挣扎,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李玄看着她懵懂又依赖的眼神,心中某个角落彻底塌陷。他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拂去她脸颊上刚才因激动而沾染的一点灰尘。
夕阳的金辉洒满破败的院落,将相拥的两人身影拉得很长。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名为悸动的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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