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村的清晨带着湿冷的露气。
破屋的灶膛里,李玄正和一堆潮湿的柴火较劲。
浓烟滚滚,熏得他眉头紧锁,棱角分明的脸上沾了几道黑灰,与那身粗布短褐格格不入的冷冽气质被烟火气冲淡了几分,反倒显出几分笨拙的狼狈。他试图点燃潮湿的柴火,火石擦出的火星却一次次被湿气吞没。
“咳咳……夫君?”沈昭被浓烟呛醒,揉着眼睛走到灶边。
她穿着那件半旧蓝布裙,歪斜的发髻松垮垮的,小脸苍白,眼神却清亮了许多,带着初醒的懵懂。
看到李玄脸上的黑灰,她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李玄抬眼看她,对上那纯粹的笑意,心头那点因柴火而生的烦躁莫名消散了。他别开脸,闷声道:“去外面等,烟大。”
沈昭却没走,反而蹲下来,好奇地看着他手里的火石。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点了点他手背上蹭到的一块黑灰。
“脏了。”她小声说,然后竟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袖子,笨拙地想去擦他脸上的污迹。
那带着体温的、粗糙的布料触碰到脸颊的瞬间,李玄浑身猛地一僵!如同被细微的电流击中。
他猛地抓住她纤细的手腕,阻止了她的动作。动作有些急,沈昭被他吓了一跳,茫然地看着他。
“不用。”李玄的声音有些发紧,松开了手,自己胡乱地用袖子抹了把脸,结果把黑灰抹得更开,半张脸都花了。
沈昭看着他花猫似的脸,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清脆的笑声在破败的灶间回荡,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涟漪。
李玄看着她弯弯的眉眼,听着那久违的、毫无阴霾的笑声,心湖深处那冰封的角落仿佛被这阳光般的暖意悄然融化。
他怔怔地看着她,竟也忘了生气,嘴角极其细微地、连自己都未曾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他不再执着于点火,起身舀了些昨晚存的冷水,又从角落里翻出两个不知放了多久、已经有些干瘪的番薯。
“煮粥。”他言简意赅,将番薯削皮切块,丢进盛满冷水的陶罐里,架在浓烟渐熄的灶上。
沈昭就坐在门槛边的小木墩上,双手托腮,安静地看着他忙碌。
破屋的烟囱终于艰难地冒出了缕缕青烟,混着番薯粥寡淡的香气。这一刻的烟火气,竟奇异地抚平了两人身上所有的伤痕和过往的沉重。
村口的小河滩是村民们洗衣、取水的地方,也是交换些微薄物资的“市集”。
李玄背着个简陋的藤筐,里面装着几条他清晨在河边用简陋陷阱捕到的、同样瘦小的杂鱼。
沈昭跟在他身边,好奇地东张西望。
简陋的摊位摆着蔫黄的菜叶、几个鸡蛋、粗糙的盐巴。村民们穿着打补丁的衣服,面容愁苦,交换着仅有的东西,气氛沉闷。
“哟,这不是新来的李四郎吗?还有你家小娘子?”昨天那个花布袄大姑娘王翠花挎着个篮子又凑了过来,眼神依旧在李玄身上打转,看到藤筐里那几条小鱼,撇撇嘴,“啧啧,就这几条猫都不吃的玩意儿,也敢拿来换东西?你家娘子跟着你,怕是连盐都吃不上吧?”语气尖酸刻薄,带着明显的挑衅。
沈昭立刻像只被侵犯领地的小兽,下意识地往李玄身边靠了靠,小手抓住了他的衣角,警惕地看着王翠花。
李玄眼神一冷,正要开口,旁边一个卖鸡蛋的老妇人却先叹了口气:“翠花,少说两句吧。这年头,能有口吃的就不错了。”
她看向李玄,浑浊的眼里带着同情,“四郎,我这还有几个鸡蛋,你拿条小鱼换吧,给阿阮补补身子,瞧她瘦的。”
“多谢阿婆。”李玄微微颔首,挑了一条相对大些的鱼递给老妇人。
“慢着!”一个粗嘎的声音响起。
几个穿着略好些、流里流气的汉子围了过来,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敞着怀露出胸膛黑毛的光头,正是村里的渔霸赵癞子。
他一把夺过老妇人刚接过的鱼,掂量着,三角眼斜睨着李玄,“新来的?懂不懂规矩?这河里的鱼,都归老子管!谁让你私自下网捕鱼的?交税了吗?”
他身后的混混们哄笑起来,目光不怀好意地在沈昭身上扫来扫去。
“赵癞子!你讲不讲理!”老妇人气得发抖,“人家就捕了几条小鱼……”
“老东西闭嘴!没你事!”赵癞子一把推开老妇人,老妇人踉跄几步差点摔倒。
周围的村民都噤若寒蝉,敢怒不敢言。
李玄的眼神瞬间冷得如同冰封的寒潭。他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将沈昭完全挡在身后。就在他手指微动,杀意即将凝聚的瞬间——
眼前的河滩扭曲、褪色,瞬间被一片刺目的白茫茫取代。他想起了小时候…
隆冬。
刺骨的寒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脸上。巨大的冰湖像一面巨大的、冰冷的镜子。几个衣着华丽、裹着厚厚裘袍的身影站在湖边,对着冰窟窿指指点点,发出刺耳的大笑。
“哈哈哈!看那野种!像不像条落水狗?”
“淹死他!淹死这污秽龙血的杂种!”
“喂,李玄,冰水好喝吗?要不要本世子再赏你几口?”
冰冷的湖水疯狂地灌入口鼻,带着死亡的腥味。年幼的李玄在冰窟窿里绝望地扑腾,每一次挣扎都耗尽力气,每一次呼吸都带来刀割般的剧痛。
岸上,太子李璟、魏王李琰、晋王李琛的脸在风雪中扭曲、模糊,如同狰狞的恶鬼。他们的笑声、恶毒的咒骂,像冰锥一样狠狠扎进他幼小的灵魂。
‘野种’……‘杂种’……‘污秽’……
这些字眼如同烙印,烫得他灵魂都在灼痛。为什么?为什么他们都恨他?为什么连父皇看他的眼神都像在看一件肮脏的器物?就因为那个他从未见过的生母?就因为那虚无缥缈的“污秽血脉”?
求生的本能让他拼命想抓住冰窟的边缘,手指却被一只沾着雪泥的靴底狠狠碾住!
“啊——!” 剧痛和刺骨的冰冷让他发出凄厉的惨叫。
“叫啊!再叫大声点!让所有人都听听,你这野狗生的杂种是怎么哀嚎的!” 魏王李琰的声音带着残忍的快意,靴底更加用力地碾磨。
骨头碎裂的剧痛混合着冰水的刺骨,几乎让他昏厥。巨大的屈辱和滔天的恨意,如同毒藤,在那一刻深深扎根在他幼小的心底。
他看着那些高高在上、视他如蝼蚁的“兄弟”,看着风雪中模糊的宫墙轮廓,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心底疯狂嘶吼: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爬到比他们都高的地方!让他们也尝尝被踩在泥里的滋味!
赵癞子那张油腻横蛮的脸与记忆中太子李璟那张扭曲的笑脸瞬间重叠!
李玄眼底的冰封瞬间碎裂,翻涌起滔天的血色杀意!
他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骨节发出令人牙酸的爆响!一股冰冷暴戾的气息以他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
赵癞子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眼神看得心头一寒,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随即又觉得丢了面子,恼羞成怒:“瞪什么瞪!想造反啊?给老子打!连这小娘子一起抓回去!” 他身后的混混们狞笑着围了上来。
周围的村民发出一阵惊呼,纷纷后退。
“夫君!” 沈昭惊恐的声音带着哭腔,小手死死攥住了李玄的胳膊。
这声带着巨大恐惧和依赖的呼唤,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李玄眼中即将喷发的毁灭烈焰。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暴戾和杀意。
不能动手!暴露身份,他和阿阮都活不了!他不能让她再陷入危险!
他猛地将沈昭往身后一拉,自己迎向扑来的混混。动作不再是杀人的狠辣,而是带着一种刻意压抑力量的笨拙格挡和闪避。
“砰!” 一个混混的拳头砸在他故意露出的肩胛伤口附近!剧痛让他闷哼一声,脸色瞬间惨白。
“夫君!” 沈昭尖叫起来,眼泪瞬间涌出。
她看到李玄挨打,心头那点懵懂的依赖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和一种名为“心疼”的陌生情绪取代。
她像疯了一样,不顾一切地扑上去,用自己小小的身体去推搡那个打李玄的混混,小拳头胡乱地砸在对方身上:“不许打他!不许打他!坏人!”
她的举动无异于螳臂当车,反而激怒了混混。另一个混混狞笑着伸手抓向她的头发:“小娘皮找死!”
就在那只脏手即将碰到沈昭的瞬间!
一只骨节分明、沾着污泥却异常有力的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扣住了混混的手腕!
李玄的眼神冰冷得如同淬毒的刀锋,声音低沉得如同地狱刮来的寒风:“动她一下,我让你这只手,永远留在河里喂鱼。”
那混混对上李玄的眼睛,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手腕上传来的剧痛和那眼神中毫不掩饰的、实质般的杀意,让他瞬间吓得魂飞魄散,惨叫一声,拼命挣脱后退。
赵癞子也被李玄这瞬间爆发的气势震住了,色厉内荏地吼道:“你……你等着!有种别跑!” 他撂下狠话,带着几个同样被吓住的混混,骂骂咧咧地推开人群走了。
冲突暂时平息。
李玄松开手,后背伤口的剧痛让他身体晃了晃。沈昭立刻扑过来扶住他,小手颤抖着想去碰他挨打的肩膀,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夫君……疼不疼?都怪我……”
看着她哭得通红的眼睛和满脸的担忧自责,李玄心头的戾气和身体的疼痛奇迹般地消退了大半。
他伸出手,用指腹极其笨拙地、却无比轻柔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粗糙的指腹划过细腻的皮肤,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没事。”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不怪你。”
村尾孙婆子的家比他们的破屋好不了多少,弥漫着更浓重的草药味。孙婆子是个干瘪瘦小的老太太,眼神却异常锐利。她仔细查看了沈昭肩头的伤,又给李玄后背的伤换了药。
“小娘子外伤倒是不重,就是内里虚得很,受了惊吓,又染了风寒,得慢慢将养。”孙婆子一边捣药一边说,目光在李玄后背那狰狞的、泛着青灰色的伤口上停留片刻,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你这伤……拖得太久了。这毒也古怪,老婆子只能尽力压制,想根除,难。”
她将捣好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药膏递给李玄:“外敷。内服的方子我写给你,有几味药村里没有,得去镇上抓。”她又看了一眼沈昭苍白的小脸,状似无意地补充了一句,“这小娘子脉象虚浮,气血两亏,像是……伤过根基?最近是不是受过极重的伤?或者……中过奇毒?”
沈昭茫然地摇头,表示不记得了。
李玄心头却是一凛!
孙婆子的话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他强行营造的平静假象。沈昭坠火、中毒、重伤……这些血淋淋的现实再次涌上心头。他不动声色地接过药方和药膏,沉声道:“多谢孙婆婆。”
离开孙婆子家时,夕阳已经西沉。
李玄扶着沈昭慢慢往回走。路过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时,李玄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老槐树虬结的树干上,一道不起眼的刻痕,像是被什么尖锐的石头划过,形成一个极其简略的飞鸟图案。
李玄瞳孔微缩!
这是“夜枭”内部最隐秘的联络暗号!只有铁鹰等少数几个核心死士知道!
铁鹰找来了!而且情况紧急,否则不会冒险留下如此显眼的标记!
他立刻不着痕迹地环顾四周,目光扫过树根下几块看似随意堆放的石头——其中三块石头的摆放角度,指向村外西边那片乱葬岗的方向。
暗号的意思是:有要事,速至西岗,子时。
巨大的压力瞬间攫住了李玄。铁鹰冒险找来,长安的局势必定已到千钧一发!太子、魏王……还有那端坐龙椅、掌控一切的老狐狸……他们不会给他喘息的机会!
而阿阮……她现在如此脆弱,根本无法承受任何风雨!
“夫君?”沈昭察觉到他的停顿,仰起小脸,担忧地看着他骤然变得凝重的脸色。
李玄迅速收敛心神,低头对上她清澈懵懂的眼睛,强行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没事。风大,我们快回去。”他握紧了她的手,那微凉的、柔软的触感,此刻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回到破屋,天色已暗。
灶上的番薯粥早已凉透,凝成一坨。
李玄重新生火加热。火光跳跃,映照着两人沉默的侧脸。沈昭小口小口地喝着寡淡的粥,时不时偷瞄一眼李玄紧锁的眉头。她能感觉到他平静外表下汹涌的暗流。
“夫君……”她放下碗,小声问,“你是不是……遇到麻烦了?”
李玄抬眼看她。
火光下,她小脸带着病弱的苍白,眼神却充满了纯粹的担忧。这担忧像一根针,扎破了他所有坚硬的伪装。他伸出手,隔着破旧的木桌,轻轻覆在她冰凉的手背上。
“别怕。”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承诺的重量,“天塌下来,有我。”他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记住,你叫阿阮。我是李四郎。我们是……夫妻。其他的,都不重要。”
沈昭看着他深邃眼眸中映出的火光,听着那低沉有力的承诺,心中那点不安奇异地被抚平了。
她用力地点点头,反手轻轻握住了他带着薄茧的手指,小脸上露出一个全然信赖的笑容:“嗯!阿阮记住了!夫君!”
这笑容和全然的信赖,像一束微弱却温暖的光,照亮了李玄心底最深的黑暗角落。
他反手紧紧握住她的手,感受着那微弱的暖意,仿佛汲取着对抗整个冰冷世界的勇气。
夜渐深。
沈昭在简陋的枯草“床铺”上沉沉睡去,呼吸均匀。李玄坐在门边的阴影里,背对着她,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
他手中摩挲着一块从河边捡来的、边缘锋利的薄石片。眼神锐利如鹰隼,警惕地感知着屋外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子时快到了。
他必须去西岗见铁鹰。
长安的风暴不会等他。但阿阮……他绝不能将她独自留在这危机四伏的荒村!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床边。
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凝视着沈昭沉睡中依旧微微蹙起的眉头。
他伸出手,指尖悬在她脸颊上方,最终只是极其轻柔地替她掖了掖盖在身上的、他那件唯一的外袍。
然后,他俯下身,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如羽毛、却重若千钧的吻。带着无尽的眷恋、沉重的责任和冰冷的决绝。
“等我回来。”无声的誓言在寂静的夜里消散。
他悄无声息地拉开破旧的木门,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枭鸟,迅速消失在村外西边那片笼罩着死亡气息的乱葬岗方向。
黑暗的破屋里,只剩下沈昭均匀的呼吸声。
而在她枕边,一块同样边缘锋利的、被摩挲得温热的薄石片,静静地躺在月光下。
那是李玄留下的,最后的守护与无声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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