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时间,弹指而过。
永丰仓内。
火把林立,映照着森严的仓廪。两百余名士兵,其中有赵四以前漕帮心腹十数人,还有齐王南派押船的死士数人,人扛车运,动作快速有序,沉重的箱体压得车轴吱呀作响,却更显其“货真价实”。那些箱子贴着“北境军需,严密查封”的封条,士兵连续不断地将这些箱子从永丰仓内陆续运出,然后,装上停靠在苏家专用漕运码头的大型漕船。箱子内正是那经过巧妙伪装、内藏五百万两官银的“特殊军需”。赵四之前的副手叫阿庆,他出示了齐王利用长安的势力搞来的正式公文,并且有齐全手续,使得这趟搬运、漕运在表面上看起来,就是一次再正常不过的官方物资调拨。至辰时过后,已经全部装运完毕,有官方身份的掩护,没有激起任何额外的怀疑。
而夏侯海与钱芳,早已各自化了装:夏侯海一改赵四时的黑色短打服饰,身着粟褐色团窠纹绫罗圆领袍,他刮去了胡子,面容光洁,剑眉被钱芳修成了卧蚕眉,一眼看去,判若两人,这身打扮与往来商贾无异。唯有当他抬手整理衣襟时,袍袖因常年练习暗器而略显紧绷的轮廓,以及 眼底偶尔掠过、与这身温和商服截然不同的冷静,才会泄露其真实身份。
钱芳则身穿一件半新旧的青灰色缺胯袍,这种袍服长度及膝,两侧开衩便于行动,正是商贾随身仆役的常见服饰。。她用淡褐色颜料在唇周轻点几处“胡茬”阴影,远看如同刚冒头的青髭。双手也涂暗了颜色,她将长发全部束起,挽成最普通的男子仆役发髻,用一根毫无装饰的木簪固定。额前散下几缕碎发,巧妙地修饰脸型,也增添了几分随意感。
凭借着对码头结构的熟悉,他们如同野兔遁入了丛林,悄无声息地登上了其中一艘船,隐匿在了船舱内。
萧景珩的网,看来已张得足够大了,可偏偏没能罩住这两条条早已挖通了另一条出路的鱼。
漕船上,齐王近侍身着低级军官服饰,齐王的这位近身侍卫是奉齐王之命,前来扬州押运军需物资至北境,他并不知真相!他怀抱必须圆满完成此次押运任务的决心,因而神情坦然,正对着一名户部督运官员拱手:“大人,三艘船的‘军械’与‘饷箱’均已装载完毕,封条完好,请您验看。”
那官员随意地扫了一眼船舱内..堆积如山的箱笼,以及那醒目的官方封条,见与往常军需调拨状态无异,点了点头:“嗯,手续齐全,封条无误。已时就可以准时发船,不得延误!”
齐王侍卫爽快而答:“遵命!”
与此同时。对于萧景珩而言,这两日却漫长得如同两个春秋。派去的青衣卫眼线回报,通济货栈每日照常营业如同往日一般,人来人往,熙熙嚷嚷,伙计搬运货物,掌柜迎来送往,夏侯石、夏侯海与钱芳三人,自从他们进入货栈后,便如同水滴汇入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种平静得令萧景珩他们心焦不已。
萧景珩身着一袭月白常服,衣袂如流云般垂落,腰间仅系一枚青玉螭纹佩。广袖拂过案几时带起几缕松墨清韵,看似谪仙般超脱。
唯有襟前两道银丝暗纹微微起皱,暴露出主人曾反复整理衣冠的痕迹。他端坐案前,食指指尖不经意地在紫檀桌面上游移,仿佛重复书写着什么,茶盏端到唇边三次,却始终未沾一滴。
他起身踱到窗边,看向?外的眼神有些无奈与迷茫,背影似乎有些落寞,片刻又折返案前,打开册子查看一番,羊皮纸边缘已被无意识揉出细痕。
"今天可谓微风拂面,阳光正好。"他似乎为了打破这沉默的僵局,语气温和如常,目光却第三次扫向铜漏——那滴答水声,分明比往常急促三分。
洪安将军一身劲装,肃立一旁。
沈清辞沈清辞今日着一身天水碧绣银线缠枝莲纹襦裙 ,外罩胭脂红缂丝牡丹纹半臂 。这红艳得极正,却因银线滚边与碧色打底压住了浮华,反衬得她肤光胜雪。发间只簪一支赤金点翠垂珠步摇 ,行动间珠珞轻摇,宛如碧潭中绽开的一株红菡萏。她捧茶送至萧景珩时,连焦急的萧景珩都恍惚觉得——满室光华都凝在了她裙裾那抹秾丽又清艳的红上。此刻,她则坐在下首,面色平静,但微微抿起的唇瓣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宁。
三人正齐聚于苏府大书房内商议。
“两天了,毫无动静。”萧景珩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难道官银已经启动运转?甚至……可能已经完成了最关键的启运部分。”他转过身,三?人?目目相觑?。汇总了这两天的所有信息,终究没有找到合适的方案。
“我们不能坐等。今日必须议定一个章程出来。”洪安抱拳,率先开口,语气坚定:“殿下,既然青衣卫确认那三人未曾离开,官银必然还扬州城某处。”末将以为,当调集重兵,以雷霆万钧之势,强行突入货栈,擒拿首恶,起获赃银!此乃最快、最直接之法!”
萧景珩未置可否,目光转向沈清辞:“沈小姐,你以为呢?”
沈清辞抬起头,眼神已然恢复了往日的清明与冷静,尽管与萧景珩之间隔阂未消,但大局当前,她分得清轻重。她轻轻摇头:
“将军之法,刚猛直接,但风险极大。其一,货栈内部结构不明,必有重重机关暗道,强攻必会造成伤亡,且赵四他们会趁乱从水路或其他密道逃脱。其二,也是我最担心的一点——”她顿了顿,看向萧景珩,“若官银已如殿下所料,需混入官府的漕粮军需之中,我们现在公然搜查货栈,只会打草惊蛇,让对方果断切断与货栈的联系,使得那批官银如同泥牛入海,再难追寻。”
洪安眉头紧锁,但不得不承认沈清辞言之有理。
萧景珩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随即又道:“洪将军之法为下策,清辞所言乃是中策——静观其变,但风险在于,我们可能会错失机会。”他走到案前,指尖重重点在漕运图上扬州码头的位置,“所以,本王倾向于上策:双管齐下,明暗结合。”
方案既定,萧景珩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尽去,?间决断:
“洪安。”
“末将在!”
“持我令牌,即刻调城外两百亲卫,分头行动!”
“是!”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训练有素的亲卫已如臂使指,分为三队,一队,由洪安亲自率领,直扑通济货栈。开始认真搜查,小小的货栈,被五十名亲卫团团围困后直驱而入,意在彻底捣毁这个巢穴,搜寻一切可能遗留的线索与人犯。
另一队,由影狐指挥,疾驰返回苏家别业,进行前所未有的、最为彻底的地毯式搜查,沈清辞虽然不满萧景珩对她苏氏别业的搜查,为能找到谋杀母亲的幕后黑手,找到官银,也别无它法,只能任凭三皇子的近卫在苏氏别业内翻箱倒柜,胡乱寻找一番。她站在苏氏别业大堂里,心里很不是滋味,来回踱步,焦急不已。
同时一百亲卫持殿下手令,登临码头所有漕运船只,严查其所载货物。
顷刻间,通济货栈与苏家别业鸡飞狗跳,码头之上,百名士兵快速布局,开始有序盘查,船工、小吏与船主们面对皇子亲卫的盘查,无不战战兢兢。
然而,在这片人为制造的紧张氛围中,那三艘悬挂着官方旗号、装载着“北境军需”的漕船,却仿佛置身于风暴眼之中,异样地安静。亲卫们随意上船查看一番,见箱箱笼笼不但整齐有序,封条上既有吏部印刻,还标有箱内物资名目,当他们搬动起来很重时,顿时心生怀疑,便打开一箱,见是灰黑色的“镔铁”箭头,另一箱还是箭头……如此反复开了十来箱,与封条所书名目均是一至:不是箭头,就是甲衣之类的。心中的疑惑顿消,他们便不再继续查看。
一名户部督运官员小心翼翼地凑近影狐,指着那两艘船请示:“大人,那两艘船……是否也照例查验?”
影狐见这船一切正常,便冷漠地瞥了一眼,抬高声调:
“殿下有令,北境军务紧急,且有兵部明文勘合,一律放行,不得延误!”
这道命令,如同一声惊雷,在暗流涌动的码头上炸响,也必然会通过各色眼线,迅速传到夏侯海的耳中。
船舱之内,阴影下。
透过狭窄的舷窗,夏侯海将码头上的动静尽收眼底。他看着亲卫们己然搜查完他的船只,什么也没发现,已经公然下令放行,心中窃喜。
钱芳在他身后,低声道:“海哥,他们……他们不查我们人吗?”夏侯海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甚至带着几分嘲讽的笑意。
“萧景珩……他这是在跟我玩‘欲擒故纵’的把戏。”他低声说道,眼中闪烁着看穿一切的光芒,“他查了所有地方,唯独不查我们,是想让我放松警惕,更是想让我产生错觉,以为他不知道官银在此。他是在等……等我们自己开船,等我们以为安全了,在运河之上,他再来个人赃并获!”
他转过身,眼神深邃:“他将运河,选作了最终的战场。”
沉思中低声自语:“也好,”尔后他深吸一口气,脸上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那就看看,在这千里运河之上,究竟是谁,能笑到最后!”
他认为萧景珩的“纵”,是为了更狠、更准地“擒”。而夏侯海的“看穿”,则将这场对决,推向了一段更险象环生的旅程。
夏侯海的心不觉又生出一丝侥幸:但愿能躲过萧景珩的盘查,毕竟这是他精心设计、谋划已久的最后一步棋。这一步棋,他更是精心策划,最是他耗时耗力最多的。
赵四毕竟是从事码头作业的人精,更何况他那机敏之极的头脑,从搬运的顺序开始,到每一箱摆放的位置,他都精心计算过,所以,只要搬运的兵吏及漕工,有序地从永丰仓搬出箱子,直到摆放在船舱内,不用他现场亲自指挥,可以达到所有官银的箱子均存在内层。即使放在最外层,有可能被搜查的箱子,箱内官银已经被他重新熔铸,改成甲衣或箭头等乒刃的模样,藏在里层的官银,虽有风险,但是检查的人都只会看外层,不会去搬开沉重的箱子,而层层逐一检查。只要船离码头,他便是胜券在握!
听见外面有官兵检查货物,钱芳焦虑渐增,声音有些颤抖:“海哥,我们儿子怎么还未送到?”夏侯海面露难色:“芳儿……我没让你哥将小宝送来,一是担心水路漫漫,二是担心儿子若被监视,凭送儿子来之线索,我们毕然暴露。我己另做安排,\最久是两天后,他必会与我们相见。”夏侯海胸有成竹,神色自若!
看来天才的计划向来是严丝合缝……
此时,洪安将军率领亲卫及青衣卫,正在搜查通济货栈,货栈前堂的掌柜与伙计面对明晃晃的刀兵,吓得面无人色,瘫软在地。
然而,随着搜查的深入,洪安的脸色越来越沉。
前堂、仓库、乃至地面之上的所有房间,都与寻常货栈无异,堆放着南北杂货,账目清晰,看不出任何破绽。
通济货栈内,洪安将军面沉如水。亲卫们已将这座货栈里外翻查了数遍,除了寻常的货物与账册,莫说什么地下堡垒,连一处像样的暗格都未曾发现。
“这不可能……”洪安负手立于货栈后厅,浓眉紧锁,锐利的目光仿佛要穿透脚下的青石板,“监控如此严密,他们绝不可能凭空消失。这货栈,定然有我们尚未找到的玄机!”
就在此时,青衣卫中的追踪高手夜枭无声无息地近前,低声禀报:“将军,属下与您想法一致。货栈后门外百步之内,虽足迹杂乱,但属下发现了几处几近模糊的浅淡脚印,步幅短促虚浮,应是钱芳重伤初愈时留下的痕迹。”
洪安眼中精光一闪:“踪迹通往何处?”
“属下循迹追踪,一路斜坡下行,至一杂草丛生的岔路口。一路指向码头闹市,另一路则拐向荒废小渡口。”夜枭语速平稳,却带着绝对的自信,“通往闹市的痕迹浮于表面,很快湮灭于往来人迹,似有故布疑阵为之,但是通往渡口的方向,草茎倒伏细微,断叶痕迹尚新,泥土亦有异样,应是他们真正所经之路。”
“带路!”洪安毫不犹豫。
在夜枭的引领下,众人一路下坡,来到掩映在坡下的小渡口。夜枭仔细勘察着那几块芦苇丛生与周围浑然一体的乱石坡,指尖拂过石缝间的苔藓,最终在一块边缘有细微磨损的石头上停下。他运力一推。
“咔……”一声轻响,石块滑开,一个狭宽敞却幽深向下的秘道入口赫然出现!
洪安亲自率精锐潜入。进入秘道,继续前行,明显是新近使用过的。当他们从秘道尽头推开一道沉重的暗门时,眼前豁然开朗——一座设施完备、空间广阔的通风良好的地下堡垒呈现在眼前!堡垒内灯火虽已熄灭,但残留着生活气息散落于空气中,显示主人刚刚匆忙离去!
而当洪安找到这地堡的主出口,推开伪装成货架的暗门时——眼前景象让他瞬间明了!
门外,赫然是他们之前反复搜查过的通济货栈后厅!洪安反复研究,才发现:必须关上后厅的门,并拔出在门框上方的镔钱栓,大门沉入地下堡垒时,就打开地下堡垒大门,大门升起便是后厅的板壁,上阁楼的扶梯,也用于下地堡。沉下地堡便是下地堡的楼梯。洪安将军心中暗叹:“赵四的设计可谓天才!”
原来,这处至关重要的地下巢穴,其入口既可从扶梯上下,更有设在了百米之外的荒僻渡口。夏侯海每次进出,都是通过这楼梯或漫长的地下秘道,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往返于货栈与永丰仓之间!
“好精妙的设计!好狡猾的赵四!”洪安将军恍然大悟,心中震撼,“他将入口设在外部,完美避开了所有对货栈本身的搜查。我们之前,完全被误导了方向!”
这一发现,不仅揭示了夏侯海金蝉脱壳的手法,更让洪安感受到了对手的谨慎与高明。他立刻厉声下令:
“快!立刻禀报殿下!夏侯海定然已通过水路潜逃,请殿下速速定夺,封锁河道!”
“其他人,随我追!”
洪安将军率众从地堡而出,如一道黑色旋风卷过通济货栈后厅。亲卫们见主帅去而复返,且面色铁青中带着一种猎手终于嗅到猎物踪迹的锐利,立刻肃然待命。
“将军!”副将上前抱拳。
“地图!”洪安声音急促,不容置疑。
一副扬州漕运图迅速在桌案上铺开。洪安的指尖重重地点在荒废小渡口的位置,然后沿着与之相通的小河汊,划向它与大运河主干道的交汇点。
“他们是从水路走的。”洪安语气斩钉截铁,目光炯炯,“从此处入小河汊,转入大运河,再混入往来船队……夜枭!”
“属下在!”夜枭应声而出。
“你立刻带上所有擅长追踪与水性的兄弟,乘快船沿此路线追击,注意观察沿岸所有可疑迹象,尤其是可能靠岸隐匿的船只!”
“得令!”
“其余人等,随我前往主码头!”洪安目光扫过众人,“殿下此刻应已在码头坐镇,我们必须立刻禀报此地发现,并请殿下下令,封锁运河上下游所有关键闸口
萧景珩的直觉告诉自己,一个宽敞的地堡,只是用以生活不在情理之中。更何况洪安将军告诉他:除了有一些铁匠工具,并无更多线索与发现。他便要求洪将军引领,亲自进入了那座刚刚被发现的地下堡垒。他一身玄色常服,步履沉稳,目光如同探针,扫过堡垒内的每一处细节。
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生活气息。他的视线很快被角落那个黑沉沉的熔炉吸引。炉内灰烬早已熄灭,冰冷无光。旁边散落着一些的细小而干硬的泥土碎片,地堡也打扫得干净整洁,看不出任何异常。
“殿下,此处应是他们熔铸银两,伪装官银之所。”洪安在一旁禀报。
萧景珩微微颔首,却没有移开目光。他总觉得这个熔炉区域,似乎有些过于“完整”了。熔炉本身、风箱、燃料堆、工具架……一应俱全,但每样东西的摆放,都透着一股刻意的秩序感,仿佛在掩饰着什么。
他的目光在工具架上游移——锤子、凿子、坩埚……都带有明显使用过的痕迹,沾着灰烬与金属渍。然而,就在这一片使用过的工具中,有一件东西显得格格不入:
那是一支挂在最外侧的铁钳,通体乌黑,钳口略宽并微薄两分,却异常干净、崭新,丝毫没有夹取过炽热金属留下的灼烧或磨损痕迹。
在这忙碌的工坊里,一件从未使用过的核心工具?
萧景珩眼中闪过一丝光华。他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取下了那支铁钳。铁钳入手沉重,造型普通,略为小巧,与寻常铁匠所用之物无异。他仔细端详,并未发现任何刻字或机括。
他没有放弃,转而观察铁钳原本悬挂位置的后方,以及熔炉周围的墙壁和货架。终于,在紧挨着熔炉的一个厚重货架侧面,他发现了一个极其隐蔽的、与铁钳钳柄粗细相仿的圆形小孔。小孔内部幽深,看似是木材的天然结节或破损,但孔壁却异常光滑,显是人工所致。
一个大胆的猜想在萧景珩心中形成。
他拿起那支崭新的铁钳,将钳柄缓缓地、试探性地插入了那个小孔之中。
“咔哒。”
一声清脆的机括咬合声响起!
紧接着,一阵低沉的“扎扎”声从货架后方传来。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那面看似与墙壁一体的厚重货架,缓缓地向一侧滑开,露出了后面一条幽深、向下延伸的秘道!一股属于官仓特有的稻谷混合着木材与杂物的气息,隐隐从通道深处飘出。随着秘道而行不到半里地,便来到一处仓廪,见仓内豁然写着三个字“永丰仓……”
萧景珩缓缓吐出这三个字,语气低沉,夹带着一丝终于揭开谜底的惊喜与振憾。
原来,赵四不仅将地堡入口设在外部渡口,更将直通官仓的秘道入口,巧妙地隐藏在了这最忙碌、也最容易被忽略的熔炉工坊之内,以一件“无用”的工具作为钥匙!
秘道尽头,是一面与永丰仓内壁完美融合的暗门。萧景珩推开暗门,率先踏入这扬州仓廪重地。
仓廪之内,高大的穹顶下,巨大的空间里弥漫着谷物特有的干燥气息。借着从通气孔透入的微光,可以看到一袋袋漕粮堆放得整整齐齐,沉默无声,占据了仓廪的大部分区域。
然而,萧景珩的目光却瞬间凝固在粮袋之外的空地上——那片本应堆放着那两百个伪装箱笼的地方,此刻竟是空空如也!
地面干净,只有搬运重物留下的新鲜拖痕,清晰地指向仓廪正门的方向。除了这些痕迹,再无他物。
“这……官银呢?”紧随其后的洪安将军心存不甘,并用佩镍击捶着各个粮袋,能感受到的依然是稻谷的声响与干涩摩擦感,他失声低呼,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难道我们又来迟一步?!”
萧景珩没有回答。他缓步走到那片空旷之地的中央,蹲下身,指尖拂过地面上深深的辙痕,眼神冰冷如铁。
“堆放如此整齐的粮袋……”他低声自语,仿佛在梳理着思绪,“空旷到一物不剩的场地……新鲜清晰的运痕……”
他猛地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洞察一切的锐芒。
“不,我们没有来迟。”萧景珩的声音带着一种可怕的平静,他环视这座巨大的仓廪,“恰恰相反,我们来得正是时候!”
他抬手指向那些整齐的粮袋和空荡的地面:
“看这粮袋,堆放得一丝不苟,显然是刻意维持,用以掩盖后方的秘密。再看这空地,清扫得如此‘干净’,连一点碎木屑都未曾留下,这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 若是正常调拨,岂会如此刻意?”
“夏侯海是在告诉我们,”萧景珩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不仅已经得手,而且做得天衣无缝,甚至带着几分向我们炫耀的意味。他将官银,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明目张胆地运走了。”
他的目光投向仓廪那紧闭的巨大正门……
巳时正,阳光清冽,运河上波光粼粼。三艘吃水极深的漕船,正缓缓驶离扬州码头。巨大的苏氏别业旗帜在初夏的河风中饱满招展,那徽记在明朗的日光下异常清晰,它不仅代表着江南丝帛巨贾,更承载着一层沉甸甸的官方渊源——
整整二十年前,亦是这样一个时刻,时任二皇子的当今圣上萧彻,奉太后密令,亲手将特许承办部分官办漕运的牒文,送至苏府。自此,苏家船队悬挂此旗运送官粮物资,便是名正言顺、沿袭两代的定例,见旗如见皇家恩典。
此刻,这面沐浴在阳光下的旗帜,成了最堂而皇之的护身符。
与此同时,码头上人声鼎沸,一派忙碌景象。
影狐一身利落劲装,额角沁出细汗。她刚刚亲自带人彻底搜查了码头上最后一艘(非苏家的)货船,依旧一无所获。她肃立于已集结的百名亲卫队前,声音清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整队!按殿下指令,目标转向码头所有仓库、货栈,进行地毯式搜查,不得遗漏任何角落!”
亲卫们甲胄在阳光下反射着寒光,闻令而动,注意力完全被引向了身后那片庞大的仓库区。对于那三艘刚刚离岸、悬挂着苏家旗帜的漕船,他们几乎未曾投去怀疑的一瞥——在所有人看来,那不过是苏家又在执行其延续了二十年的常规漕运公务,手续齐备,背景深厚,与正在追查的官银重案、与通济货栈的亡命之徒,理应毫无瓜葛。
思维的定式与历史的重量,共同编织了这最致命的陷阱。
就在影狐转身,亲卫队伍的步伐声在青石板上响起,即将开始搜查向仓库区的那一刻——
为首的那艘苏家漕船船舱内,夏侯海透过一道狭窄的窗缝,将码头上的一切尽收眼底。他紧绷了数日的神经,终于得以略微松弛,嘴角勾起一丝混杂着嘲讽与庆幸的复杂笑意。
“看,”他低声对身旁扮作随从、低眉顺眼的钱芳说道,语气带着一种宿命的唏嘘,“二十年前,萧彻亲手给了苏家这面护身旗;二十年后,这面旗却护着我们从她儿子的天罗地网下离开。真是……天意弄人。”
钱芳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衣袖,望向窗外码头上那越来越远的“扬州码头”四个字,以及她生活了多年的扬州城,眼中情绪翻涌,是恐惧,是茫然,也有一丝逃出生天的轻松。
而码头上,脚步刚动的影狐,心头莫名一悸,猛地回头望向运河。
那三艘漕船正张满风帆,顺着水流与南风,加速驶向北方。巳时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船身与那面耀眼的旗帜上,将其每一个细节都照得清晰无比,仿佛是一种公然却又无声的告别。
他们在继续搜查,漕船正渐行渐远,赵四就这样潜逃在光天化日之下,太后二十年前授予苏府的“漕运牒文”,此时正为太后所用。且说,姜还是老的辣!
当萧景珩最终将那件二十年前的旧事与眼前消失的官银联系起来时,留给他的,只剩下运河河面粼粼的波光,以及一段需要他与父皇重新审视的、缠绕着皇权、恩情与阴谋的过往。
风物已殊,扬州远在身后。夏侯石左思右想,心下终是不宁——他这般金蝉脱壳,实在顺利得有些反常。
萧景珩心念一急,看看永丰仓那空荡的地面,眼中最后一丝温和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冰封千里的寒意。他没有丝毫犹豫,转身便走,玄色衣袂在空旷的仓廪内更显神秘。
“回通济货栈!”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相击般的决绝。
他几乎是原路冲回了通济货栈,步伐迅疾如风。货栈内,被看押的掌柜与伙计们见他去而复返,面色阴沉如水的萧景珩,无不骇得瑟瑟发抖。
萧景珩在主位坐下,目光如冰刃般刮过众人,最终落在面无人色的钱掌柜身上。
“赵四,从哪里走的?”他开门见山,声音冷硬,“那批‘货’,究竟在何处?”
钱掌柜浑身一颤,几乎是本能地磕头哭诉:“殿下!殿下明鉴!赵四爷只让小人打理铺面,传递些码头消息,其他的……其他小人是真的一概不知啊!”
“不知?”萧景珩缓缓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通往永丰仓的秘道就在眼前,你告诉本王,你不知?”
“那秘道……小人,小人只以为是赵四爷为了方便转运些……私货,”钱掌柜的声音因极度恐惧而扭曲,“他从不让小人等多问,更不让靠近工坊和渡口那边!所有要紧的事,都是他带来的那几个生面孔在做……小人,小人真的只知道这些!”
萧景珩盯着他看了片刻,钱掌柜眼中的恐惧和茫然不似作伪。他立刻转向其他伙计,厉声喝问,得到的皆是类似的回答——他们只知赵四是漕帮头目,手段通天,在货栈内有些隐秘勾当,但具体是什么,无人知晓。所有核心事务,都由赵四绝对信任的、从外面带来的少数几个心腹经手。
原来如此!
萧景珩心中豁然明朗,一股寒意却从心底升起。赵四(夏侯海)竟将保密做得如此彻底!所有可能与官银直接接触、知晓内情的人,恐怕早已在“燕子矶沉船”时就被灭口。留下的这些,不过是维持表面营生、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
这条线索,在通济货栈内部,算是彻底断了。
就在萧景珩下令全力追查的同时,一名负责监视钱掌柜家的青衣卫探子疾步入内,单膝跪地禀报:
“殿下,钱掌柜家中一切如常。其外甥小宝辰时在院中玩耍,午饭后由舅母哄睡,并无异常。钱掌柜之妻与其妹(钱芳)亦无接触迹象。”
此言一出,洪安将军立刻抱拳:“殿下,既然稚子在家,赵四……夏侯海必然留有后手接应!不如我们立刻控制此子,逼其就范!”
萧景珩嗔怒地看了一眼洪安将军:“不可。”
他走到窗边,望向运河方向,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赵四行事谨慎周密,他将妻儿留在扬州,自己携巨款北上,此乃弃子,亦是诱饵。他算准了我们会打这孩儿的主意。”
他转过身,眼中是看透算计的冷光:
“此刻若动那孩子,非但不能逼他就范,反而会让他彻底隐匿,再无顾忌。更何况……”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丝复杂的情绪:
“稚子何辜?本王追的是国帑,擒的是元凶,而非以婴孩为质,行此下作之事。”
他看向洪安与影狐:
“留两人继续暗中监视,非到万不得已,绝不可惊扰那户人家。其余所有人,随孤登船!”
“运河,才是我们与夏侯海真正的战场。”
萧景珩的选择,不仅出于战术考量,更守住了一份底线。他知道,与赵四的较量,不仅是智谋与武力的比拼,更是心性与格局的对抗。他不能,也不会被对手拖入那毫无底线的深渊。
午后日光透过湘妃竹帘,在青石地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栅。苏府书房内,萧景珩强压下心中的焦灼,召来影狐。他需要汇总所有信息,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沈清辞刚将冰镇梅子汤放在案头,萧景珩执银匙的手停了下来,银匙轻轻叩响了盏沿,一声清响:"影狐。"他望着漕运图上未干的新墨,"码头那些将出发之船,可有异常?"
此时影狐身着白衣,倩影从梁柱阴影中显现:"巳时离港的七艘官船中,三艘北境军需船已核验通关。"她呈上文书时袖口掠过冰鉴,带起细碎霜晶,"货物与清单完全相符,唯吃水线比寻常深足足两掌有余。"
银匙突然又在盏沿磕出清响。
"两指掌有余?"萧景珩目光扫过沈清辞刚整理的永丰仓账册,忽然将梅子汤推向洪安,"尝尝看,是不是比平日沉手?"
不待将军反应,他指尖已重重点向漕运图:"装满镔铁箭簇的货船,吃水该比装满丝绸的船深多少?"
沈清辞指尖点在永丰仓账册最后一页的朱砂批注上,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颤:
"殿下请看!两年前入库的制式箭簇十万箱,两年间总出库记录竟变成二十二万箱!"
冰鉴骤然迸裂,碎冰裹着梅子汤淌满案几。萧景珩抓过账册,目不转睛盯着那些被反复涂改的墨迹上。
"好个无中生有!"他眼中寒光乍现,"多出来的十二万箱,就是那七百万两官银的藏身之所!"
洪安猛地抽刀劈开身旁一个准备运去北境的"箭簇"样品箱。木箱应声而裂,里面根本不是什么箭簇,而是一个个用薄铁皮包裹、铸成箭簇形状的银锭!为了伪装,只在最外层零散地撒了些真正的铁箭簇。
"他们根本没熔官银,"萧景珩拿起一个"银箭簇",指尖传来沉甸甸的冰凉触感,"他们只是把官银重新塑形,套上一层铁皮外壳,伪装成了军械!所以吃水线才会那么深!所以账目上才能凭空多出十二万箱!"
这个真相让所有人震惊。赵四没有改变官银的本质,他只是给它们换了一套"军械"的包装,就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利用官方渠道运输!
"所以那三艘船,"萧景珩的声音如同结了冰,"运的根本不是什么军需兵器,而是五百万两官银,加上之前可能已经转移的部分,燕子矶失踪的一千二百万两官银,去向在此分明!"
赵四的计策并非天衣无缝,而是在于其胆大包天,利用了人们对"官银"形态的固定思维,玩了一出惊天动地的"包装"把戏。
午后蝉鸣里,冰鉴突然发出龟裂轻响。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赵四的心机之深、布局之广,简直骇人听闻。
“殿下,”洪安将军脸色铁青,“若真如此,我们即刻追上那三艘船,不然恐怕……”
“必须要追!”萧景珩斩钉截铁,“即便只是诱饵,也要擒住!这是目前唯一能抓住的尾巴!立刻加派人手,重新彻查这两年所有与通济货栈、与赵四有关的船只往来记录!尤其是苏家的商队!”
他望向窗外运河的方向,眼神冰冷:
“赵四,好一招暗度陈仓!但只要你动了,就一定会留下痕迹。这最后一批官银,本王要定了!你布了两年的局,我看你如何舍得轻易舍弃!”
未时许,快舟信使跪在书房门槛外,汗水顺着下颌滴落青砖:“禀殿下、将军,上下游五十里河道已设三重哨卡,所有漕船皆已查验……未见赵四踪迹。”
洪安手中军报“啪”地落地,纸页散开露出“苏氏漕船核查无误”的朱批。一个月来绷紧的弓弦,竟射向了空无一物的靶心。
萧景珩忽然低笑出声。他走到博古架前,取下一艘白玉雕的漕船模型——这是三日前沈清辞为推演漕运路线所置。指尖抚过微雕的苏家旗幡:
“我们追的不是赵四,”一边指尖轻碾着旗幡“是他在运河里留下的倒影。”说罢将船模放在案上。
沈清辞俯身拾起漕船模型,指向模型底座:“殿下看这压舱石!”可见白玉底座上的压舱石。
“赵四确实在船上呆过,但就像这压舱石——开船前就已沉在河底。”
窗外忽有惊鸟掠空。一道黑影如落叶般悄无声息地潜入室内,正是影狐。她单膝点地,低声禀报:
“殿下,运河与驿路各要道已悉数设卡,正严查赵四、钱芳踪迹。此外,淮南道折冲府兵力已调配周全,随时听候调遣。”
她稍作停顿,补充道:
“对外一律宣称,乃是内廷供奉圣上的红珊瑚被盗,我等正全力缉拿窃贼。”
萧景珩面色凝重,轻声道:“这两天你也辛苦了,无论如何必须查找到赵四……”他眼底翻涌的云涛。
举手投足间便已优雅地扯下满墙图纸,露出底下的南疆舆图。他指尖划过潇湘云雾,停在标注“苗银”的矿脉上。
暮色染透苏府窗棂时,萧景珩从苦思冥想中直起身子。烛台哔剥爆开灯花,映着他眼底纵横的血丝——距离他秘密离开长安,竟已过去整整二十八日。
“一个月…”他指尖滑过舆图上干涸的茶渍,无意识描摹银锭形状。自燕子矶到永丰仓,从通济货栈到运河追船,所有线索都像撞进蛛网的飞蛾,扑棱几下便没了声息。
洪安沉默地更换凉透的茶汤,铠甲在寂静中发出沉重的摩擦声。这位沙场老将首次露出困兽般的焦躁——纵有千军万马,却对着水中倒影挥刀。
沈清辞捧着新誊的账册进来时,正看见萧景珩用匕首削着烛台。融化的红泪堆成小山,恍若祭奠流逝的时光。她目光扫过案头,忽然凝在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散着七八个药包,皆是安神助眠的方子。
“殿下…”她刚开口就被萧景珩打断
“二十八天够做多少事?”萧景珩突然问,“够漕船从扬州往返幽州两次,够边关打三场遭遇战,也够…”他手腕轻振,半截红烛滚落案几,“够七百万两雪花银熔成满河星子。”
窗外传来一阵清脆的鸟叫声,风裹着运河的汽息漫进来,吹动他未束的发丝。这个总是脊背笔挺的皇子,此刻肩头竟显出伶仃的弧度。
洪安忍不住捶柱:“莫非真有什么通天法术…”
“是通天的人心。”萧景珩将药包掷出窗外,任纸包在夜风里四散,“明日启程去姑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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