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宗绍此言一出,把孟栀给弄懵了。
公主明明自己中了毒,却把解药送给了御医?这是要干嘛?
温璋也陷入了沉思。韩宗绍的话,温璋倾向于取信。无他,只因那香囊巧夺天工华贵无比,绝非民间所能轻易获得。但他同样认为有许多疑点值得深入挖掘。
温璋凝眉,问:“香囊连同里面香药,都是公主所赐?”
韩宗绍答道:“是。我不曾将香囊拆开。”
温璋将香囊拿给孟栀。
孟栀仔细嗅闻,说:“这香囊确实从一开始就只装过解药,此前从未盛放过其它香料。”
这丫头心思灵透,不用他提点,就知道该留意什么。温璋在心里暗暗记下一笔,又转而问韩宗绍:“公主何时何地因何故将香囊赐你?”
“公主……公主的病中间曾一度稍有起色,于是公主在含章殿召见我,赐我香囊。具体时日,记不清了,约在七月中。”
“此事有无其它人证?”
韩宗绍仔细思索一番,答道:“没有。当时公主说, ‘人太多了,尽是腌臜浊气,我不喜欢’,将内官和宫女全都赶开了。”
再审下去,恐怕要牵扯出皇室秘辛。大牢人多耳杂,温璋命人将韩宗绍押到府衙后堂单独审问,又带走那名狱卒,把他丢给法曹参军(四字官职名)李菂:“你将他的黑市门路审出来。”狱卒敢贪下金丝香囊,必然有销赃的渠道。
孙茜和赵莪候得孟栀等人从大牢出来,见温璋要单独提审韩宗绍,孙茜要求和赵莪在旁陪审:“温大人,我们的查案线索不是白给的,礼尚往来,大人总该还我们点什么,我们回去也好向上司覆命。”
“二位武艺高强,携嫌犯与二位同处一室,本官不放心。”温璋视线往旁边一带:“仍让这小丫头一人在旁,如何?”
孙茜道:“这丫头像个泥鳅,不可信。”
温璋便道:“那便请姑娘你一人来听,不带武器毒药。”
孙茜看向赵莪,赵莪点头同意。
于是留孟栀在外面。孟栀求之不得,强压喜色,问道:“此处用不着我,可以放我回家了么?”
孙茜、赵莪、温璋异口同声:“不行。”
孟栀想苦苦叩问为什么,但她怂,完全没有同时反抗这三个人的勇气,于是只好滞留。
温璋和孙茜进去审问韩宗绍,外面留下赵莪、薛二郎、绿袍少年还有若干侍卫。
赵莪刚刚差点用飞镖杀了她,薛二郎冲她冷面如霜,孟栀没得选,无聊只得走去跟那绿袍少年搭讪:“小哥哥,你还好么?我今天也挨了我爹娘一顿打。”
绿袍少年诧异地将她上下打量,问她:“你是什么缘故?”
孟栀叹气道:“他们说我做工不努力。我哪里不努力了?我一个老实人,在铺子里勤勤恳恳做工。”
赵莪在旁听见,冷笑了很大一声。
孟栀一阵心虚,悄咪咪小声道:“你看,同事这么凶。”说着摇头道:“我的日子,不好过哇。”
绿袍少年心生怜惜道:“看你这么晚不能回家,也是辛苦。”
孟栀叹道:“小哥哥与我萍水相逢,都能体谅我,我家阿耶阿娘却不能理解。”
绿袍少年越发与她同病相怜,叹道:“是啊。可怜天下儿女心。”
那薛二郎明明站得远,不知为何却听见了二人的对话,扬声插话道:“大郎,她叫孟栀。”
“孟栀?这名字好像最近在哪听过?”温大郎皱着眉头苦想。
薛二郎还提示他:“林家酒馆。”
“林家酒馆?林家酒馆——哦!你就是那个孟栀!”温大郎恍然大悟,指着她连连道:“你就是掌柜的嘴里那个孟栀!”
孟栀都愣了:自己一个平民小姑娘,哪里来的那么大名气?再说自己也没在林家酒馆打过工啊?
温大郎还在那感慨:“你就是那个给客人添酒添饭忘了另收钱的孟栀!客人买了四两饭,你手里没准头,给人舀了半斤过去,是你么?客人点了水酒,付了水酒的钱,你给人上了三瓶二十年的杏花春?”
孟栀陷入思索:“听上去像是我会干的事情……但是我从没在林家酒馆打过工啊?”
薛二郎嘴里咬着一根不知那里拔来的狗尾草杆,嘲笑道:“林家酒馆的老板姓金,他原来开的金家酒馆倒闭之后,重新开店改用了老婆的姓氏。”
“哦……”孟栀也恍然大悟:“是他!一年过去了,他还记得我呢?”
薛二郎提起这茬,原本是为了嘲她那句“勤勤恳恳做工”,没想到温大郎认出孟栀本尊之后,不但没跟着对她嗤之以鼻,反而夸赞道:“我要是赶上你在他手底下做工那会儿去喝酒吃饭就好了。你在哪做工,肯定哪儿的顾客喜欢你。”
薛二听了这话,嘴里草杆不嚼了吐一边,难受得整张脸皱成团:什么?
孟栀还嘿嘿笑:“确实,我在哪儿做工,都挺招客人喜欢的,好多客人都说他们是冲着我才来帮衬店家的!就是老板不喜欢我,不过我也不在乎。”
赵莪翻了个白眼,薛二也翻了个白眼。倒是温大深感跟孟栀投缘,越发聊得起劲。
孟栀偷偷指着薛二,悄悄问温大:“不知那位薛家二哥,到底是什么人物?脾气一点儿不像小哥哥你这般温润有礼。”
温大郎自从生下来,第一回听见有人夸他比薛二郎强,难掩得意,笑道:“他叫薛忱,终南山道观里出来的一块千年玄冰,你不用理他。我嘛,我单名一个’润’字,自然比他 ‘温润’了。”
孟栀顺着他意一通溜须拍马,把温润拍得飘飘然,然后继续打听:“这薛忱老兄,耳朵好像很灵的样子。”
温润笑道:“他就是条狼狗,当然耳朵灵!他不只耳朵灵,鼻子还灵呢!不是我吹,今晚上你们在屋檐上两回,两回他都是先闻见的——你那两位同事,轻功实在是好,行动没声儿。”
孟栀后知后觉明白先前温璋问薛忱话、薛忱摇头是什么意思:温璋问薛忱能不能靠嗅觉帮他断这桩案子,薛忱说他办不了。
既然薛忱有一个灵鼻子,这次的解药香味对他来说应该不难辨认。虽然不知薛忱是为什么撒谎说他办不了,但他的回话确实救了生死一线的她一命。如果温璋用不着她,她真不知道自己下场会是如何。无论被温璋当做闻香司的香吏抓住上报朝廷,还是被赵莪和孙茜带走,她都没有好果子吃。
想到这里,孟栀欲向薛忱道谢。她看向薛忱,见薛忱刚巧也正看向她。两下目光一碰,孟栀刚要有所表示,却看清了薛忱眼里的嫌弃和鄙夷。薛忱将目光移开,孟栀也把满腔谢意撕碎嚼烂咽了回去,转头问温润:“温润哥哥跟薛狗哥是同僚么?”
听见有女子毫不客气地称呼小白脸薛忱为“狗哥”,温润差点笑喷,边咳边笑道:“算是吧,我给我爹白打工,他领我爹薪水。”
孟栀灵机一动,问温润:“小哥哥,我鼻子也灵得很,比狗哥还灵,你能在你爹爹面前替我美言几句,让我也来京兆尹府做工么?”京兆尹今夜审案,总有审完的时候,到时如果任由所有人各回各家,孟栀怕自己在半路被赵莪和孙茜做掉。若有一层官差的身份,保命容易些。想起赵莪那一只飞镖,孟栀就浑身血液凝固。明明是她费心思巧舌如簧在京兆尹面前把三个人的命保下来,赵莪却为了保住闻香司的秘密——也算不得什么秘密,不过是一条线索,还是她孟栀发现的线索——而想杀她。孟栀虽然早就怀疑同事做工把脑子做坏了,但没想到坏得这么彻底。早知道会有性命之忧,就算日薪涨到一百文一天,她也不干。
“这……”温润连他自己都不受老爹待见,他怕自己的“美言”没有分量。
孟栀双眼水汪汪雾蒙蒙地求他:“小哥哥,无论我做什么工,我爹娘都嫌 ‘不稳定’,他们从早到晚念叨着让我有个编制,念得我耳朵都要起茧了。小哥哥,如果我能有个编制,或许我爹娘就不会骂我、打我,就能承认我做的工有价值了。”
温润显然对这种亲子关系深深共情,拍拍胸脯满口答应:“好,包在我身上!”
薛忱远远地插话道:“她去哪儿做工,哪儿倒闭。”
热血上头的温润把他的话当耳旁风:“京兆尹府是朝廷公署,总不至于倒闭吧?”
薛忱欲言又止。
温璋审了半夜,派人将韩宗绍押回大牢仔细看管,又扬声唤孟栀和赵莪进去。
“我知道你们是闻香司的人,但我不会上报朝廷。”温璋道:“韩宗绍有冤,你们助我继续查案、雪洗冤狱,功成之日我为你们向朝廷请封,将来你们行事也方便。如何。”
简直是鸡给黄鼠狼拜年——意外之喜,还不等赵莪和孙茜接话,孟栀问:“温大人,能给我们朝廷正规编制吗?”
温璋点头。
赵莪和孙茜道:“香主令我们调查此案,目的就是洗清冤屈,合作可以。至于朝廷编制,我们不需要。”
孟栀连忙找补一句:“温大人,是她们 ‘二人’不需要。”
孟栀不敢再和来时一样让赵莪和孙茜拎着她回去——之前有次她惹毛了二位,被倒吊着拎了三十里路——故而求温大人另外安排人送她。
薛忱竟主动请缨骑马相送。
温润和孟栀脸上都是活见鬼的表情。
薛忱道:“多谢孟姑娘解药之恩,令我少受许多苦楚。”
这理由冠冕堂皇,把温润唬得连连点头,孟栀总觉得怪怪的,但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了,当众谢过他。
天光泛白,急促的马蹄声“哒哒”疾驰过长安的街道。薛忱持京兆尹府令牌,一路畅行无阻。
孟栀坐在他身后,双手向后把住马鞍,全程装死,一言不发。
薛忱也不与她废话,单刀直入,低声道:“在胡寺外,你曾说我身上沾染了与你们香主相同的味道,是真是假。”
孟栀直觉感到此问背后或许涉及某种复杂内幕,她不愿被牵扯进别人的事,便道:“你既然有问题要问我,那在京兆尹府的时候是不是该对我好一点呢,薛二哥?”
薛忱鼻子里出气,轻蔑地哼了一声,将马勒停,挟她翻身下马,一柄短刀架在她脖子上。
孟栀一脸无奈:“我今天出任务之前就该听我娘的话看看黄历……你们怎么都爱把刀剑往人脖子上招呼啊?”
薛忱清俊的一张脸,冷淡如冰,周身寒气四溢:“我知道你很怕死。你说不说。”
怎知孟栀虽然怕死但根本不怕他,耍起无赖:“你杀我啊?你杀了我,那你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身上到底有没有沾染过和香主一样的气味了。我猜你是有什么身世之谜要揭开吧?这是不是你离谜底最近的一次?你赌得起吗?而且我现在可是有朝廷编制的人了……”
薛忱如冰雕一般僵在那里。他有点不懂,为什么温大人的刀能把她吓得屁滚尿流,而自己的刀只能逼出她的无赖相。
孟栀见他半天不动,自己抬手捏住刀刃从颈边拉开,踩着马镫爬上马背去:“你还送不送?你不送我我自己回家去。”
两个人忿忿地沉默前行。
快到家门前时,孟栀眉头暗自紧皱:桂花香中混着丝丝缕缕的黑甜香。
薛忱显然也察觉了异常:“还要进去么?”
孟栀道:“这个浓度,应当不至于把你我迷昏。如果你怕了,你走,我要回家。”
薛忱没言语,但继续策马前行。
孟栀安慰自己说,必然是昨天傍晚的黑甜香还没有散尽的缘故。然而今日家里却异常安静。
天已大亮,若在往常,父母早就醒来做事。莫非是黑甜香的药效还没过?不应该呀。
“阿耶?阿娘?我有编制啦!大编制!京兆尹府的!”孟栀一路寻,一路唤,故意唤得左邻右舍都听见她有了编制。
家里空空荡荡。
她的父母被人掳走了。
而且多半是闻香司的人干的。
2025.07.29:作者知道古代语境不好直接称“同事”,但找不到其他对味儿的词代替,就这么用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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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香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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