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忱载着孟栀一路追去,最终薛内官的气味停在了昨晚的波斯胡寺前。
薛忱没有闻过五色玉香囊的香气,他的嗅觉也不足以在胡寺浓重的熏香掩盖下分辨出内侍衣上沾染的细微残香。而这次没有丝绵堵鼻孔的孟栀由于一路上吸入了太多胡寺的气味,早已在他身后吐得一塌糊涂,将薛忱的锦袍、白马全糟蹋了。
单靠他们二人进胡寺查探已不可能。薛忱黑着一张俊脸牵着马把半死不活的孟栀驮回了闻香司。
等孟栀昏昏沉沉跌跌撞撞下了马,抬头一看是在闻香司,欲哭无泪地问他:“我都吐成这样了,你不送我回家休息,送我来点卯上工?”
薛忱没理她,自顾自走去点了卯,又去寻温璋告知最新线索。
温润听说孟栀吐得“失了智”,连忙出来察看,孙茜和赵莪也从房里出来。孙茜犹豫一番,从怀里取出一枚香丸,放到孟栀鼻下给她嗅闻止吐。温润又适时递了茶水和银盂给她漱口。孟栀咕咚咕咚大口喝下茶水,感动涕零。
温璋听说薛内官可能在波斯胡寺,当机立断带着薛忱和两百卫兵直奔胡寺,以京兆尹府追查某桩珠宝失窃案为由将胡寺封锁,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开。孟栀则被装在马车里,一道前来认人。
“我这可是带病做工,也不知朝廷给不给补贴。”孟栀鼻子里塞好丝绵,蔫蔫地趴在车窗上对外面骑马的温润说。
温润自从昨晚被孟栀踩着薛忱狠狠拍了马屁之后便被架在“温润公子”的身份上下不来,此时越发显出他的温柔体贴:“你不顾病体,坚持报效朝廷,如此忠心、如此勤恳,朝廷应该给。等会儿我找我阿耶说道说道。”
薛忱在他侧后方冷笑了一声,给了坐骑一鞭,加快脚步走到前面去,似是不屑与二人为伍。
孟栀冲着温润努努嘴,下巴指一指远去的一人一马,掩着嘴小声道:“他是真的狗。”逗得温润直乐。
胡寺里约莫有上百人茫然地被封在了寺内,人群中有些焦躁不安,但见京兆尹到场,皆慑服不敢擅动。温璋见孟栀进来,使个眼色示意,孟栀取出鼻中丝绵,闭眸仔细辨认气息。
她在原地站住片刻,睁开眼睛,缓慢地走动,穿过人群,停在了一个高鼻深目、面貌白净的胡人男子面前,立定,轻轻唤了一声“薛内官,对吧”。
那名男子见状大骇,连忙转身要逃,不等温璋下令,孙茜飞身向前,直扑薛内官,同时利剑出鞘,竟是要杀他!
孟栀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推了薛内官一把,自己失去平衡往后一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叛徒!”赵莪怒骂一声,腾空几步追上,挡在薛内官身前,抽出软剑格挡孙茜的剑刃。薛内官连滚带爬起身就要逃,温璋率众官兵一拥而上要将他追拿。忽然二十多名蒙面人自寺墙外翻入,刀光闪闪,直取薛内官。官兵立时结阵相抗,刹那间刀剑相击,火花四溅,血肉横飞。人群见状爆发尖叫哭喊,如受惊的兽群般涌向寺门,与守门官兵推挤冲撞。温璋为防人证走脱,严令紧闭寺门,官兵们只得咬牙硬扛。
薛内官如游鱼般混入人群,借着人潮掩护左冲右突。士兵们虽近在咫尺,却被汹涌人浪阻隔,无法再近几步捉住他。薛内官身边百姓避之不及生怕被误伤,然而周遭人多却又躲闪不开,各人各自奔命,如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互相推搡,混乱之中踩踏致死无数。
孟栀最开始摔倒在了地上,被拥挤的人群踢了好几脚,受了几记重踏,疼得她爬不起来。后来百姓逃散、官兵抓人,都把她忘了,只有温润上前探察她伤势,见她蜷缩成一团,膝盖手肘全都磕破,血染透了衫裙,忙将她抱离,藏在大殿角落里,自己背对她向外立着,将她掩在身后。他虽然武功不好,却虚张声势地岔开两腿扎着马步摆了个备战的姿势——寺门处的厮杀已愈演愈烈,溃散的百姓又向殿内涌来,温润生怕他们又挤出人命。
寺门边,薛内官已经落入温璋手中,而孙茜与同伙困兽犹斗。孟栀听着刀剑兵器铿锵相击和妇孺老弱哭喊的声音,吓得她缩在温润身后,浑身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打斗声停止,官兵收拾残局。温璋进来,寻得孟栀,问她还能不能为他追踪刚刚逃走的逆贼。
旁边的温润难得语气生冷:“阿耶不顾自家孩儿死活也就罢了,旁人家孩儿的死活还是顾一顾为好,毕竟真有个三长两短,旁人家的父母要伤心。”
孟栀身上有伤,疼得哼哼唧唧,还在犹豫着如何接话,正看见薛忱跨进殿门槛,她目光与他一碰,立刻两眼一翻,装昏过去。反正薛忱鼻子也挺灵的,温璋要她做的事,他未必做不了。她现在满身伤痕,薛忱还齐头齐脚,刚刚的混战他一点儿伤都没受。
薛忱显然抓住了她那一瞬的眼神,知道她是装的,暗地冷笑一声,冲温璋道:“大人,孟姑娘家境贫寒,正寄人篱下,恐怕医药不便,不如送回京兆尹府找人为她医治。”
她不是想装昏逃避做工么?送回京兆尹府,只要她敢睁眼,睁眼就要起来做工。
孟栀恨他恨得牙痒痒,但想想在京兆尹府看病就可以给自家省一笔医药费,勉强咽下了怒气。
京兆尹府上下几乎全员出动,温璋安排府尉带兵随薛忱追捕逃犯,他本人则带几名侍卫押送薛内官回府审讯。
孟栀被送回京兆尹府看诊,只有温润和一名女医守着她。
女医为她把脉,惊异道:“这姑娘中了毒。”
孟栀大惊,屏息静候她怎么说。
温润问:“是什么毒?”
女医摇摇头,叹道:“我医术有限,难以辨认毒物种类。只知她痰浊内阻,脉象多滑数,提示体内有毒邪壅滞,气血运行受阻,湿热上蒙清窍。这姑娘是否平日里鼻塞不通、不识五味?”
“不应该呀?她鼻子灵得很,刚刚还凭着半个月前留下的一点气味在上百人里指认了一名人证。”温润迷惑道。
孟栀知道女医的诊断没有错。
在胡寺,她取出鼻中丝绵的刹那,惊恐地发现,她的嗅觉失灵了。
失灵得极为彻底。
她忽然什么气味都闻不到,就连胡寺冲鼻子的熏香味和羊膻味都闻不到了,天地间的一切仿佛在她面前都变成了无味的。
那时,她的身后是京兆尹温璋、闻香司的孙茜和赵莪,还有两百多赶来查案的官兵;她的前面是上百名怀着不满和恐惧等各种情绪等待被她排查的百姓。
她知道薛内官这名人证对于同昌公主案的真相有多么重要。
她也知道这次动静闹得如此之大,如果放走了薛内官,很可能就再也找不回他。
她知道如果找不回薛内官,可能会导致三百多名无辜者人头落地含冤而死。
可她唯一赖以生存的嗅觉偏偏在此时失灵了。
孟栀愣在原地。
温璋等人见她一动不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所有人都在等她下一步的动作。四周的安静沉默像一座大山压着她。
她不能暴露自己嗅觉失灵。她于闻香司和京兆尹府而言,唯一的利用价值就在于嗅觉。她现在已经被牵扯进了一桩大案的调查里,如果对各方都失去了利用价值,被抛弃的代价可能过于沉重,她承担不起。
她必须赌一次。赌赢了,她和京兆尹府、闻香司三赢;赌输了,就去向温璋交待实情,请他另寻办法筛查在场众人,一切还有纠正的机会,不妨碍查案,而她至少为自己争取过。
紧急关头,孟栀急中生智,剑走偏锋,对着所有待筛查的人,无声地做了一个“薛内官”的口型。
躲过公主府的屠杀、仓皇逃命许多天的人,如惊弓之鸟,在读出她口型的那一刻就已经慌了神。上百人中,孟栀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人的慌乱,步步逼近,嘴里不停重复着那个口型,不断地确认自己的选择,最终走到他面前时,说出了“薛内官”三个字。
她赌对了。
孟栀闭眼躺在榻上,听着温润和女医讨论自己的病情,觉得不能让他们再聊下去,否则自己嗅觉出事就瞒不住了。
她心想,温润是个厚道人,总不至于看见她醒了就让她去干活,于是就试探着睁了眼。
怎知下一刻那女医便扬声道:“大人!姑娘醒了。”
孟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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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香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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