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元年,腊月廿四。
宫宴的喧嚣散去,长安城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清晨,雪后初霁。萧青岚用罢早膳,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胡服,带着赵寻和两名亲卫,悄然出了公主府,直奔西市。
西市是长安城最繁华的贸易所在,三教九流汇聚,消息也最为灵通。
而这里有着北境军在京城设置的、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联络点。
“殿下,您亲自前来,是否太过冒险?”赵寻低声提醒。
“无妨。”萧青岚目光掠过熙攘的人群和琳琅的货摊,“有些人以为我回了长安,便成了聋子瞎子。我偏要让他们知道,我萧青岚不是那么容易被控制的。”
她需要亲自了解京城物价、流民实况,以及……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
货栈的掌柜是北境退下来的老兵,见到萧青岚,激动得就要下跪,被她用眼神制止。在后院密室,掌柜详细汇报了近日收集到的信息:京中几家与兵部、工部关系密切的铁行、车马行,近几个月来银钱流动异常,采购的物资数量也与明面上的账目对不上。
“还有一事,”掌柜压低声音,“小的发现,英国公府的人,近来与户部一位姓王的主事往来密切。那王主事,正是负责部分北境军饷调拨的。”
萧青岚眼神微凝。
英国公的手,伸得比她想象的还要长,还要快。
“继续盯着,收集证据,但要小心,切勿打草惊蛇。”
“是!”
离开货栈,萧青岚又在西市逛了逛,亲眼目睹了流民涌入对京城物价的影响,以及一些商铺趁机抬价的行径。
民生多艰,可见一斑。
正当她在一个售卖粗粮的摊贩前驻足时,眼角余光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谢云深带着两名随从,正在不远处的一个粥棚前,与负责施粥的官吏说着什么。
他今日穿着一身寻常的青色棉袍,少了些许朝堂上的清贵,多了几分烟火气。
他似乎也看到了她,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一瞬,微微颔首,便又继续与那官吏交谈,并未上前打扰。
萧青岚收回目光,心中了然。
他果然也在密切关注流民和京中局势。
同日,皇宫,紫宸殿。
景和帝萧青宏看着御案上几份几乎同时送达的密报,眉头紧锁。
一份是皇城司的,禀报长公主今日微服出府,去了西市,进入一家皮毛货栈,停留约半个时辰。
一份是谢云深呈上的,关于京畿雪灾情况及应对措施的详细条陈,其中提到了流民安置、物价平抑的具体方案,也隐晦提及了某些官员办事不力、甚至可能中饱私囊的迹象。
还有一份,是英国公陆擎递上来的,弹劾北境某副将御下不严、军中纪律涣散的奏疏。
“都盯得紧啊……”皇帝轻叹一声,将密报丢在一边。
阿姐刚回京就去了西市的联络点,是在警告某些人她并非毫无还手之力?谢云深一心扑在政务上,倒显得他这个皇帝有些多疑。而英国公,这么快就迫不及待地想往北境安插自己的人了?
他揉了揉眉心,感到一阵疲惫。
这皇帝的位子,坐得真不轻松。先帝去得突然,留给他的是一个看似强盛、实则内部已开始滋生蠹虫的王朝。边关需要稳定,朝堂需要平衡,勋贵需要安抚,寒门需要提拔……每一步都需要如履薄冰。
“传旨,”他对内侍道,“命户部、京兆尹即刻按照谢侍郎所呈条陈,妥善安置流民,平抑物价。若有阳奉阴违者,严惩不贷。另,召英国公陆擎午后入宫议事。”
他需要敲打一下英国公,也不能让阿姐觉得他过于偏听偏信。
英国公府。
陆擎接到宫中召见的旨意,脸色并不好看。皇帝在这个时候召见他,用意不言自明。
“父亲,陛下此时召见,恐怕是因为昨日宫宴之事……”长子陆文睿面露忧色。
陆擎冷哼一声:“谢云深那个黄口小儿,竟敢当众落老夫的面子!还有那位长公主,一回京就弄出这么大动静,又是微服出巡,又是强调彻查军械,分明是想搅浑水!”
“那北境那边……”
“放心,”陆擎眼中闪过一丝老谋深算,“军中那几个刺头,老夫自有办法让他们闹起来。只要北境一乱,陛下就算不想换将,也不得不换!至于军械辎重的事……手脚做得干净点,查不到我们头上。”
他顿了顿,吩咐道:“告诉我们在兵部的人,最近都收敛些。还有,给北境去信,让他们加快动作。”
午后,谢云深府邸。
谢云深正在书房审阅各地送来的关于雪灾的文书,亲随进来禀报:“相公,我们的人发现,英国公府的人午后与兵部武库司的一位郎中私下会面。另外,长公主殿下今日去了西市的‘皮记货栈’,那家货栈背景似乎不简单,与北境往来密切。”
谢云深执笔的手未停,淡淡道:“知道了。继续盯着英国公府的动向,至于长公主那边……不必深究。”
“是。”亲随迟疑了一下,又道,“还有一事,京兆尹那边对安置流民似乎并不上心,设置的粥棚稀薄如水,官舍也迟迟未能腾出。”
谢云深放下笔,眉头微蹙。
京兆尹是英国公的门生,此举恐怕既有怠政之意,也有给奉命巡查的他使绊子的心思。
“拿我的名帖,去请京兆尹过府一叙。”谢云深语气平静,却带着力度,“就说,本官要与他详细商讨流民安置的……考绩问题。”
“是!”
相公这是要直接施压了。
傍晚,长公主府。
萧青岚收到了来自北境的密信。信中详细汇报了军中几位副将之间的矛盾,以及兵部某人暗中接触将领、许以高官厚禄的证据。
果然如她所料,有人想从内部瓦解北境军。
她将密信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赵寻。”
“末将在。”
“让我们在北境的人,暗中支持李振将军。”萧青岚下令。
李振是北境军中资历较老、性格刚直、且对她较为忠诚的副将。
“但做得隐秘些,让他看似是靠自己的能力平息纷争,稳住局势。”
“是!”赵寻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关窍。让李振出面稳定局面,既能避免军中动荡,又能不让幕后之人抓住把柄说是她萧青岚在操纵指挥。
“另外,”萧青岚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宣纸,“准备一份厚礼,以本宫的名义,送去英国公府。”
赵寻一愣:“送给英国公?”
昨日宫宴上还针锋相对,今日就送礼?
萧青岚唇角微勾,带着冷意:“就说,本宫昨日宫宴上听闻英国公忧心国事,深感敬佩。特备薄礼,以表敬意。尤其是恭贺其幼孙即将满月之喜。”
她特意强调了“幼孙”二字。
赵寻略一思索,恍然大悟。英国公的幼孙是其最宠爱的幼子所生,而他那幼子,正是兵部武库司的主事之一!殿下此举,既是表明自己已经知道英国公府与兵部的勾连,也是一种警告——你的孙子还小,做事留点余地。
“末将明白!这就去办!”赵寻心悦诚服。殿下这一手“因势利导,借力打力”,用得恰到好处。
是夜,英国公府。
陆擎看着长公主府送来的琳琅满目的礼物,尤其是那对专门点名送给幼孙的长命金锁,脸色铁青。
“她这是什么意思?!”陆擎一把将礼单拍在桌上,怒不可遏。
这哪里是送礼,分明是打脸!是威胁!
“父亲息怒,”陆文睿连忙劝道,“长公主此举,意在警告我们,她已知晓我们与兵部的联系。看来,她在京中的眼线,比我们想象的要多。”
“哼!知道又如何?没有真凭实据,她能奈我何?”陆擎嘴上强硬,心中却是一沉。萧青岚的反应如此迅速精准,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这女人,不仅能在沙场征战,回到长安这权谋场,竟也如此难缠!
“那北境那边……”
“暂时……放缓。”陆擎压下怒火,“告诉那边,先稳住,不要轻举妄动。等风头过去再说。”他不能拿自己最疼爱的小孙子冒险。
同一时间,谢云深也得知了长公主给英国公府送礼的消息。
他正在灯下书写奏疏,闻言笔尖一顿,随即继续运笔,脸上却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殿下学得很快。”他对亲随道。
这一手,既展示了能力,又表明了态度,还维持了表面上的体面。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足以让英国公投鼠忌器,暂时不敢再明目张胆地针对北境和她本人。
“这长安的棋局,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谢云深放下笔,吹干墨迹。
奏疏上,是他弹劾京兆尹救灾不力、罔顾民生的条陈。
他也要落子了。
景和元年,腊月廿五。
早朝之上,风云再起。
谢云深当众呈上奏疏,以详实的数据和见闻,弹劾京兆尹玩忽职守,致使流民得不到妥善安置,民怨渐起。
证据确凿,言辞犀利。
皇帝勃然大怒,当庭申饬京兆尹,并责令其戴罪立功,若三日内不能有效改善局面,便革职查办。
英国公一党想为其开脱,但面对谢云深列举的事实和皇帝显而易见的怒火,终究选择了明哲保身。
更让众人意外的是,在讨论北境军务时,萧青岚并未如某些人预料的那样为北境军争取什么,反而主动提出:“北境将士久戍边关,确为辛劳。然军纪乃军队根本,不可松懈。臣以为,可派一员公正持重之大臣,前往北境劳军,并代天巡视,整饬军纪,以示陛下恩威。”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
这等于是在皇帝本就意图插手北境军务的心思上,又加了一把火!她这是要自断臂膀?
此举连御座上的景和帝都愣了一下。
只有站在文官队列中的谢云深,垂下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
以退为进,化被动为主动。派谁去,如何去,这里面的文章可就大了。她这是要将挑选“巡视大臣”的主动权,看似交给皇帝,实则……恐怕她心中已有成算,或者,她相信有人会提出合适的人选。
果然,立刻有几位大臣站出来附和长公主的提议,并开始争论人选。
朝堂之上,又开始争论不休。
萧青岚安静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经过昨日的警告和今日的以退为进,英国公等人应该在短时间内不敢再轻易对北境下手。而派员巡视,虽然引入了变数,但也给了她一个光明正大介入北境事务的契机。
棋局已开,子已落下。
接下来,就看各方如何应对了。
散朝后,萧青岚走出大殿,冬日稀薄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在汉白玉的台阶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谢云深从后面走来,与她并行了一段。
“殿下今日之举,出乎许多人意料。”他轻声道。
萧青岚目视前方,语气平淡:“谢侍郎昨日教导,因势利导。本宫不过是顺势而为。”
谢云深微微一笑:“殿下天资聪颖,臣不敢居功。”
两人不再多言,在宫门口各自登上马车,各回各家。
马车驶离宫城,萧青岚靠在车壁上,闭上双眼。
长安的第一局,她勉强站稳了脚跟。但接下来的,才是真正的硬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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