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元年,腊月廿三。
长安城的清晨是在扫雪声中开始的。沙沙的声响,伴随着零星的车马轱辘压过积雪的吱呀声,打破了坊间的寂静。阳光挣扎着从厚重的云层后透出些许惨白的光,照在覆雪的屋顶和光秃的树枝上,显得有些寂寥。
长公主府内,萧青岚早已起身。
十年的军旅生涯让她习惯了寅时便醒,即便回到这锦绣堆砌的安乐窝,多年养成的起居作息也未曾改变。
她在院中练了一套枪法,玄色的劲服在雪地中翻飞,枪尖划破空气,发出凌厉的呼啸,将一夜的滞闷都随着汗水挥洒了出去。
用过早膳,沈嬷嬷带着几名宫女捧着今日入宫要穿的礼服进来。
正红色的宫装,以金线绣着繁复的凤凰牡丹纹样,华丽庄重,却也是真的沉。
“殿下,宫宴在申时初开始,未时正便该动身入宫了。”沈嬷嬷一边为她整理着繁复的衣带,一边低声说着打探来的消息,“老奴听闻,今日这场‘家宴’,规模可不小。除了几位在京的亲王、郡王,英国公、成国公几位重量级的勋贵,还有几位尚书大人都会携家眷出席。”
萧青岚张开手臂,任由宫女们为她穿戴,闻言神色不变:“陛下这是要让我认认人,也让大家都认认我。”
“英国公府那边……”沈嬷嬷欲言又止。英国公是军中宿将,门生故旧遍布各地军营,对北境军权更是虎视眈眈。其长子如今就在兵部任职,次子也在北境军中为将。
“无妨。”萧青岚淡淡道,“见招拆招便是。”
她看着镜中那个被华服珠宝妆点得雍容华贵,却也有些陌生的自己,有些慨然。
未时正,皇宫,朱雀门。
长公主的仪驾抵达宫门时,已有不少车马在此等候。
萧青岚换乘了宫内准备的步辇,向举行宫宴的麟德殿行去。
宫墙高耸,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圈出了一方波谲云诡的天地。沿途遇到的宫人内侍皆屏息静气,垂首肃立,待步辇过后才敢悄悄抬眼,偷瞄一下传说中在边关浴血十年的长公主殿下。
麟德殿内,暖香扑面,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殿内早已布置妥当,觥筹交错,人影憧憧。当内侍高唱“长公主殿下到——”时,殿内霎时间安静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或好奇,或审视,或忌惮,或谄媚,齐刷刷地投向了殿门口。
萧青岚扶着宫女的手,缓步走入殿内。她目不斜视,步履从容,那身过于华丽的宫装穿在她身上,竟不显累赘,反而被她通身的冷冽气势压住,成了陪衬。
她径直走向御座下方左侧最尊贵的位置。
那是早就为她预留的席位。
景和帝尚未到来。
殿内众人神色各异。
“臣妇/臣女,参见长公主殿下。”离得近的一些宗室女眷和命妇纷纷起身行礼。
萧青岚微微颔首:“免礼。”
她的声音清越,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淡然,并不刻意威严,却让人不敢怠慢。
落座后,她端起宫女奉上的热茶,轻轻拨弄着茶盖,不经意地扫视全场。
其右手边首位空着,那是留给摄政王的。
再往下,便是以英国公陆擎为首的一干勋贵。陆擎年约五旬,身材魁梧,面容粗犷,即便穿着国公朝服,也难掩行伍之气,此刻正与身旁的成国公低声交谈,眼光却时不时瞥向自己这边。
对面文官序列中,她看到了谢云深。他坐在中书省几位大佬稍后一些的位置,正与身旁一位老者低声说着什么。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抬眼看来,隔着喧嚣的人群,与她视线短暂相接。他微微颔首致意,随即又自然地转开了目光,继续之前的交谈。
一切都恰到好处,符合礼数。
很快,内侍再唱:“陛下驾到——!”
所有人立刻起身,跪伏在地,山呼万岁。
景和帝在宫人的簇拥下步入大殿,他今日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常服,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平身,今日是家宴,不必拘礼。”皇帝在上首落座,首先看向了萧青岚,笑容真切了几分,“阿姐,一路辛苦。在府中可还习惯?”
萧青岚起身,依礼回话:“劳陛下挂心,一切都好。回到长安,见到陛下,臣心中甚慰。”
姐弟二人简单对答,言语间透着亲近,殿内气氛也随之松快了些许。
皇帝又问候了几位宗室长辈,便宣布开宴。
丝竹再起,美酒佳肴如流水般呈上。舞姬们身着彩衣,翩跹起舞,衣袖飞扬间,带起香风阵阵。席间众人推杯换盏,言笑晏晏,表面上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
酒过三巡,英国公陆擎端着酒杯站了起来,面向御座,声如洪钟:“陛下,今日佳节,君臣同乐,老臣心中欢喜!更可喜的是,长公主殿下戍边十年,功在社稷,今日荣归,实乃我大雍之福!老臣敬殿下一杯!”
他这话说得漂亮,殿内众人不管心里怎么想,也都纷纷附和,举杯向萧青岚示意。
萧青岚端起酒杯,隔空向陆擎示意了一下,浅酌一口,算是回应。
陆擎却并未立刻坐下,而是话锋一转,脸上露出痛惜之色:“只是……老臣近日听闻北境朔风一战,我军损失惨重,城守殉国,数千将士血染沙场,实在是令人痛心疾首啊!”他看向萧青岚,语气带着几分“关切”,“殿下久经沙场,用兵如神,不知对此战有何看法?可是敌军太过狡诈凶悍?”
来了。
萧青岚放下酒杯,平静地看着陆擎。
殿内瞬间安静了不少,许多人都竖起了耳朵。
朔风之败,是萧青岚十年戍边生涯中一个不大不小的“污点”,也是某些人可以用来攻讦她的最好借口。
“英国公消息灵通。”萧青岚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朔风之败,确有其事。敌军凶悍不假,但此战之失,主因在于军械老旧,不堪使用,且后续辎重补给延误五日,致使守城将士无箭可用,无粮可食,孤军奋战,最终城破。”
她没有任何回避,直接将最尖锐的问题抛了出来。
军械、辎重,这背后牵扯的可就是兵部、户部,甚至工部了。
陆擎眼底闪过一丝精光,他要的就是萧青岚提及此事。他叹了口气,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竟有此事?兵部、户部竟是如此办事的?真是岂有此理!陛下,老臣以为,此事必须严查!追究相关人等失职之罪!”
他这话,看似在附和萧青岚,实则将矛头引向了朝廷各部,暗示是朝廷后方拖了后腿,而非是萧青岚指挥不当。
“英国公所言极是。”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众人看去,是谢云深。
他站起身,向御座和萧青岚分别行了一礼,从容道:“朔风之败,教训惨痛。臣以为,查清军械辎重延误根源,整顿相关衙署,确为当务之急。然,北境将士用命,长公主殿下临危受命,稳定局势,亦功不可没。当务之急,乃是抚恤伤亡将士家属,稳定军心,同时彻查缘由,以儆效尤,方能使逝者安息,生者警醒,而非在此宴席之上,空论是非,徒惹伤感。”
他这一番话,既肯定了追查的必要性,又点出了抚恤和稳定军心的优先,最后那句“空论是非,徒惹伤感”,更是隐隐指责陆擎在家宴上提及此事不合时宜。
逻辑清晰,立场公允,瞬间将陆擎那点煽风点火的心思压了下去。
皇帝点了点头,适时开口:“谢爱卿所言甚是。朔风城一事,朕已命人着手调查。今日家宴,不谈这些。来,众卿满饮此杯!”
皇帝举杯,众人自然纷纷跟上,这个话题便被轻轻揭过。
陆擎脸色微沉,看了谢云深一眼,闷声坐下。他本想借此机会打压一下萧青岚的气焰,顺便试探皇帝对北境军权的态度,却没料到被谢云深横插一杠。
萧青岚端起酒杯,指尖摩挲着微凉的杯壁,目光再次掠过对面那个靛蓝色身影。
他又一次,在不经意间,帮她化解了一场刁难。
宴席继续,气氛似乎又重新热络起来。但经过方才那一番“争论”,许多人看向萧青岚和谢云深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深意。
稍后,皇帝离席更衣。席间的规矩便松散了些,众人开始走动敬酒,三三两两交谈。
萧青岚不喜欢应酬,便寻了个借口,走到殿外廊下透透气。
冬夜的寒风凛冽,却吹得人头脑清醒。麟德殿地势高,站在这里,可以俯瞰部分宫城夜景,点点灯火在雪夜中明明灭灭。
“殿下。”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萧青岚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
“谢侍郎。”
谢云深走到她身侧稍后一步的位置停下,与她一同看着远处的灯火。
“殿下方才席间应对,令臣佩服。”
“佩服什么?”萧青岚语气淡漠,“佩服本宫直言不讳,差点着了别人的道?”
谢云深微微摇头:“臣佩服的是殿下一心为公,不计个人得失。朔风城之事,殿下本可轻描淡写,或推诿于客观,但殿下却选择了直面问题核心。”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只是……这长安城中,很多时候,直言并非上策。”
“那何为上策?”萧青岚转过身,看向他。
廊下的宫灯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因势利导,借力打力。”谢云深看着她,“譬如今日,英国公想借朔风城之事试探殿下,殿下亦可借此,将‘彻查军械辎重’之事,在陛下与众臣面前摆明强调,使其成为朝野共识。如此一来,背后动手脚之人,反而会投鼠忌器。”
萧青岚眸光微动。
她明白他的意思。
在边关,她习惯于直来直往,用实力说话。但如今在这朝堂之上,许多事情需要迂回,需要算计。
谢云深这是在……点拨她?
“谢侍郎似乎很擅长此道。”她语气中听不出情绪。
谢云深淡淡一笑,带着些许自嘲:“臣身处其位,不得已而为之。让殿下见笑了。”
这时,殿内传来动静,似乎是皇帝回来了。
“风雪寒重,殿下保重凤体,臣先行告退。”谢云深躬身一礼,转身先行步入殿内。
萧青岚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处,心中思绪微转。
这个谢云深,看似是青宏的刀,但行事似乎又有自己的准则。他屡次示好,目的何在?
她又在廊下站了片刻,直到赵寻来到她身后。
“殿下,方才得到消息,我们离京后,北境军中略有骚动,几位副将之间似有龃龉。还有……兵部那边,有人开始暗中接触我们留在军中的一些中层将领。”
动作来了。
她离开北境,那些牛鬼蛇神便按捺不住了。
“知道了。”她语气冰冷,“让我们的人稳住,按兵不动。收集证据,尤其是兵部那边接触将领的证据,要确凿。”
“是。”
回到殿内,气氛依旧热闹。
萧青岚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依旧从容地坐在席位上,偶尔与上前敬酒的宗室命妇寒暄几句。
皇帝似乎心情不错,还特意召了教坊司的舞姬表演新排的舞蹈。
然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英国公陆擎与成国公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而谢云深,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垂眸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液,不知在想些什么。
宫宴终于在戌时末散去。
萧青岚乘坐步辇出宫,朱雀门外,公主府的马车早已等候。
坐在摇晃的马车里,她卸下了在人前的从容,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角。
这宫宴,比打一场仗还要累。
回到公主府,沈嬷嬷早已备好热水和解酒汤。
沐浴更衣后,萧青岚穿着舒适的常服,坐在书案前。案上摆着几封密信,是北境刚刚送达的。
她仔细看着,眉头渐渐蹙起。军中的情况,比她预想的还要复杂一些。副将不和,兵部插手,长此以往,北境防线恐生大变。
必须尽快想办法破局。
她拿起笔,沉思片刻,开始写信。不是给北境的将领,而是写给几位她信得过的、在地方上任刺史或节度使的故交旧部。朝中的力量她暂时薄弱,需要从外部借力。
写完信,用火漆封好,交给赵寻:“派人连夜送出,务必亲手交到。”
“是,殿下。”
赵寻退下后,萧青岚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冷的空气灌入,带着雪后的微腥。夜空依旧沉黯,无星无月。
谢云深那句“因势利导,借力打力”在她耳畔回响。
或许,她是该换一种方式,来下长安这盘棋了。
此时的谢云深也刚回到书房。他脱下沾染了酒气的外袍,换上一件家常的青色直裰。
亲随为他端来醒酒茶,低声道:“相公,听说宫宴上……英国公似乎对殿下颇为针对。”
谢云深接过茶,并不意外:“英国公觊觎北境军权已久,殿下回京,他自然心急。今日不过是个开始。”
“那相公今日为何要帮殿下说话?”亲随有些不解。
自家相公一向明哲保身,很少在公开场合明确站队。
谢云深抿了一口热茶,暖意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些许寒意。
“北境不能乱。”他放下茶杯,目光落在书架上一排排的史书和舆图上,“殿下在,北境稳。殿下刚离北境,就有人迫不及待想搅乱局势,其心可诛。于公于私,此刻都不能让殿下被这些宵小之辈困住。”
他走到书案前,案上摊开的是一份关于京畿雪灾的详细报告和应对条陈。
“何况,”他拿起笔,蘸了蘸墨,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咱们这位长公主殿下,与朝中这些只知争权夺利、罔顾民生之人,终究是不同的。”
他低下头,开始批阅公文,烛光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映在墙壁上,显得尤为孤独。
长安的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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