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慎说的，是五十年前，唐高宗仪凤年间的事。
当时，长安城，西市，长寿坊街角。
穿越者聂影云听到那一句“千年善心万般道行，就不能换我女儿一面吗”，顿时轻轻冷笑了一声。
卖炭人伏在炭车下，与雪地里的人头只有咫尺之遥。
他瑟瑟发抖，他面前的人头则看着聂影云，眼中尽是哀求。
聂影云笼着手，开了口。
“呵呵！老东西，两千年了，还没活够吗？”
她接着说：
就是因为你这样的老东西太多了，这世上才会有这么多的不太平。
你的女儿，在海上杀了人，逃到关中，找秦皇陵，找仙丹，严重破坏文物，又在地铁站大搞破坏。
你为了帮她逃脱，明着杀了十几名无辜路人，暗地里，杀了、伤了前来追捕你们父女的玄门弟子近百人。
大家都是拖家带口的，混口饭吃，谁能想到，太平盛世，碰上你这么个妖怪，地上一夜之间多出了几百个破碎的家庭。
这样耸人听闻的历史惨案，时代已经容不下你了。
你道行高啊，一转头，踏进了这“二圣临朝”的长安城，一藏就是十八年。
其实也说不上是藏，一个两千多岁的老怪物，谁都得躲着你啊。
要不是你口中的天道还有点用，脚下这个星球已经因为同一个时间点出现两个你而崩溃了。幸好，现在只有一个你。
省了我不少功夫。
地球没崩溃，你女儿不见了你崩溃了。想回去了。
回不去，怎么办呢？想办法。
仙道，鬼道，邪道，科学的神学的，都试过了，没用。
最后，铤而走险，锅炉炼钢铁，石头造飞船，你要把长安城变成一个发动机，一个只有你能运转的逆天阵法。
燃料是什么？是气运。长安城，天下气运汇聚于此，千载王气积世累藏，诸天星斗垂位辉映。
材料是什么？是命数。长安城中，芸芸众生，高低贵贱，名门望族，贩夫走卒，文人墨客，王侯将相，东西教宗，门徒信众，百川竞流啊。这么大一片海，造一个只坐你一个人头的小筏子，足够了。
核心是什么？是规则，是守恒，是定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奉有余。你要天人合一，你就不再是人了。
有所得，就必有所失。你要开山，要开路，要开门，就有碎石，有尘埃，有草木灰。
放在长安城里，就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被你这个不是人的东西，夺去骨肉，魂魄，运道，气数，功德，因果。
你们那个时代，有句话叫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意思是天道就是个睁眼瞎，看天下万物都是一样的。都是碎石，都是尘埃，都是草木灰。
祂想洒就洒，想扬就扬，想挂起来欣赏就挂起来欣赏。
你也一样。
就像你说的，你前面不伤人，还行善，这些善行，跟你现在的杀孽也是一样的。
都是活儿嘛。人类才分道德好坏，星级评分，你一妖怪，你不挑。
你很公平，心态很好，该杀杀，该埋埋。回去的船嘛，总是要造的。
长安108坊，你为了做对题目，算对数，每个坊得死一个人。
一个你独家定制的命运之手在古老的长安城上面抓阄。随机筛选，点到谁是谁。
论威力，薛定谔的盒子，潘多拉的盒子，吃鸡落地的盒子，都不如你现场发的饭盒。
一天，就差一天。你的事，就要成了。
你从现代穿到长安，只需一个转身，要不是法力损耗太大，你还能再一个转身，回去。
我呢，太年轻，祖上三代跟方圆三里所有人的祖上三代加起来，都没你活的一个零头多。
我想从2021年的西安城穿到现在的长安城……进组吧，演个古装剧还快一点。
我从西安来到这里，等了180天，你知道我这180天是怎么过的吗？
我跑了3569公里的路，读了657封从全国各个地区出土的从唐高宗乾封元年到他仪凤二年的文物书信。
乾封元年，公元666年，高宗泰山封禅，封得好。
因为这次封禅，一个叫李元立的玄门道士用他毕生的智慧与运气，在泰山那次日出里，悟到了一个他正常情况下一生都不会想到的灵感。
他写出了第一封信，写给一千年后、两千年后、或者三千年后的一个可能存在的收信人。
此时，距离他住在长安城安仁坊的二姐一家被杀刚刚过去五个月。
白事的时候，因为在外筹办封禅事宜，他连赶回去见他们的遗容最后一面都做不到。
你认识他吧……哦，不认识。
正常，他虽然有些道术，但跟他的师弟玄门明光道子比起来，太弱了。唯一的兴趣是探索经典，就是死看书，好奇心重，修道术，为难他了。
玄门中人都认定，将来代替师父站在高宗皇帝身前阐述教义、论道佛宗的，一定是他的师弟明光道子。包括他自己对掌门之位，也不抱任何希望。
然而，只有他师门的几位长辈知道，下一任玄宗掌门一定是李元立。
因为明光道子，流着李氏皇族的血脉，根本不可能入主玄门。
要不然，这不等于将玄门拱手送给皇室吗？
就是这么一个被整个玄门精心培养着，隐藏着，寄予着传道厚望的小道士。
因为一次日出，进行了一次小小的试验惊动了冥冥之中一直垫伏在他身边的某种危险。
下山的时候，他听到长安城又传来了一桩离奇的诡异命案。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用玄门的古今照炁之法作了一次占卜。
占卜结果，大吉。有人读到了他的信。
这是他这辈子最开心、也是最伤心的时刻。
他知道自己终于抓到了那个最重要的关窍。
他终于可以为那么多不明不白死去的人报仇了。
他以为他会等到那一天。他要亲眼看看杀了他二姐一家，杀了那么多长安百姓的恶人到底长什么样子。
他甚至想到了，那时候，他可以去长安城外他二姐一家的墓前，亲口告诉他们，他把凶手找到了。
他只来得及看一眼匆匆从山上赶下来的师父，就死了。
他永远不会知道，那个他一直找的人，那个笼罩在天下，在长安长达七年之久的阴影，就在他的身边。在泰山上。
他甚至在大典那天无意中远远看到过那个凶手一眼。
他距离那个凶手，那个仇人的距离，只差一个转身。
春秋骨，你不认识他，你只是杀了他。
所以我说，他用尽了他毕生的智慧和运气，写了这么一封信。真的就是毕生啊。
灭人满门，斩尽杀绝。得用什么来换？
你说，整整二十年的行善积德，没有一天懈怠，真心诚意的救了数干数万人的性命，够不够？
当然，可以翻倍，四十年，你说够不够？
够吗？
春秋骨，凭你的道行，我相信你做得到。我也相信，如果我今天放你一条生路，真的要你四十年每天救一条人命，你也做得到。
你可是春秋骨。
有人给你归类，骨妖，大妖，骨鬼，古老种，衍生代非自然生物。都片面。
你是春秋骨。不是别的什么。
西游记里有个白骨精，原著啊，我说原著，大家对你的刻板印象就是这么来的。
其实你格局高，资格老，境界更是高出云霄。八千年为春，八千年为秋，这可不是一般的道。他们拿你跟白骨精放在一起说，不合适。
李元立只是一个唐高宗时期不知名的小道士。天下太平，玄门谨慎，对外只谈玄学，不敢露术，他连宗门古传的衍天通神仪式都没见过。
他不知道，你可是那位记载在他自小就读的经典里，诞生之初，即刻入道，继而与圣人庄子坐而论道的存在。
【庄子之楚见空觸髅】，八个字，你来了。
【夜半 觸髅见梦曰】，七个字，你入道了。
你要杀李元立，动动手指头的事。要杀他二姐一家，吹口气就行。
如果你当时心里，有过一丝一毫多拿一份材料的念头，你这个阵，都不能成。
你是春秋骨，你定得住心，你不会在技术上犯这种错误。
当然，你肯定只是想杀他们一家中的某一个。你挑的，跟阎王殿挑的，是两回事。
所以，他二姐一家的命案，衙门帮他破了。一切都是合理的，证据都是充分的，命运就像注定了一样。
长安城中百千户，哪能冢中无枯骨？
可谁叫他李元立就是倔，就是脑筋比别人多一茬呢？
就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就是要问个水落石出，真相大白呢？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他二姐一家不是这样的命数，你也不会随机点到那个位置，对不对？
小道士，不服气啊。
就是不服这世间认定的道理，证据，事实。书里没告诉的答案，他去天上找。找到了，人没了。
可他不知道，真正的答案，真的就在他读了十几年的书里。
他不是你要的草木灰，他啊，就是你路边故意踩死的一只蚂蚁。
哎，他这条命，让你加十几ニ十年的善行来换，你觉得够吗？
你杀了他，却抹不掉他留下的痕迹。
也是，若是事事都叫你们这些老妖孽称心如意，那我们普通人还怎么活？
你一个骷髅头，可造不出这人世间无穷无尽的KPL啊。
你看， 【天地不仁】 ，这四个字，多有意思。老天爷，公平，连造孽啊，都这么的公平。
在他死后的二十几天， 2021年的世界收到来自乾封元年，也就是公元666年的第二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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