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色已晚,他们想来明日才能赶来。”
卫昭从荷包里抽出软剑将其系在腰间,见谢相点头应下便组织人手在四周布防,安排轮值。
谢相将纸铺在书箱上,就着刚刚卫昭剩下的墨便要写信。
提笔之时有些犹豫,思忖片刻方才落笔。
他本想去信一封询问谢澜峥孤山五年里卫昭的异常。
为何没有暗卫却知晓广饶堤坝之事,为何对谢府人员及各人所长那么了解?
然而提笔那一刻他又觉得这些并无所谓。
她比幼时沉静了许多,不再是整天想着逃学上树的小姑娘,如今镇静指挥部署的样子已有她父亲的模样。
诸天神佛在,然世事纷扰。神鬼之事难言,但他确信这人是卫昭,是卫安仅存于世的血脉。
如此便好。
卫昭尚不知谢相的揣摩,不过即便知道她也并不在意。
重生之事本就匪夷所思,任凭谁去查也查不出些什么。
何况还有谢澜峥在,哪怕不为卫昭,为了他自己,谢澜峥也会帮忙遮掩过去。
等到卫昭忙完坐回火堆旁,谢相已经开始写起了折子。
卫昭并未打扰,就着火光开始整理起那个大包袱。
谢澜峥在信里细细交代了每个包袱里都有什么,除去小包袱里的冻疮药膏他还备了许多金疮药止血散,甚至解毒丸都给带了一瓶。
卫昭仔细辨别着那些药瓶,十分大方地分出来大半,招呼一直看顾着谢相的护卫收好。
见谢相抬头看向她,卫昭手上动作没停,随意解释了一句:“有备无患。”
谢相嗯了一声,便没再说话,周遭复又一片寂静,只余木头燃烧的噼啪声。
看到卫昭托着一个小布包数起了袖箭数量,谢相轻声道:“此行危险。”
“嗯。”卫昭眼神软了几分,“所以您能来广饶我万般感激。”
“我既食朝廷俸禄,享万民之养,那这一趟便是应当,你不必感激我。”
“不是这样的。”卫昭喃喃道。
年少时她太过顺遂,遇到的似乎永远都是好人。禁步掉了京兆尹都要派十数衙役去为她寻,那些年,她总在想当然。
后来她去到孤山,见过土地被强占讨不到说法背井离乡去垦荒的农户,也见过被收保护费收到关门大吉的商贾。
她才始觉自己所有的想当然于普通人而言都是奢望。很多时候他们不求官吏为民做主,他们只盼着官吏别为难他们。
谢相的一句应当不是嘴上说说,他如此说,便如此做,这本身就是一种难得。
谢相看着有些感伤的卫昭一时有些无措。他没哄过女儿,家里的孩子只谢澜峥一个锯嘴葫芦也不必他哄。
卫昭年少时没皮没脸的,永远咧着一张嘴笑,这突如其来的难过倒让官场沉浮几十载的谢相没了主意。
他清了清嗓子,十分突兀地转移了话题,“你知道被炸掉的矿是谁的吗?”
“表面上是定北侯的私矿,实际上户部也脱不了干系。”
谢澜峥在朝晖堂替谢老夫人抄经,见谢老夫人屏退左右后才开口。
看到谢老夫人面色不虞他又补充道:
“他们本来就是要开石深挖的,我只是安排人提前在各处多放了些火药。”
谢老夫人靠在塌上嗯了一声,开口问道:“死伤多少?”
“死了两个,伤了四个。”谢澜峥又蘸了些墨,语气听不出情绪。
“因为要开石,矿里只有负责开矿的几个小吏在。平时他们对苦工多有苛刻,也不算无辜。”
“都是定北侯的人?”谢老夫人没有在死伤人数上纠结。
“看来你催着修坝、破冰防二次凌汛的时候你就计划好要对他出手了。”
“好一个一石两鸟。”谢老夫人似乎有些累了,躺在塌上眯着眼没再说话。
是一石三鸟。
谢澜峥看祖母药劲上来开始困顿便没再出声,在心里纠正道。
他催着父亲防凌是为了避免河南十六州受灾是真,借操办防凌囤积火药也是真。
不过能借此试探卫昭立场倒是意外之喜。
他本就要对卫家出手。他从一开始就明白一座私矿不足以扳倒定北候府,他想要的是卫世英失去对武德司的管辖。
大理寺卿陈策的儿子在武德副使的位置上待了近十年。城郊金矿的惊天一爆最开心的莫过于陈策。
册封礼上见到那位惯会用拖字诀的上司出现时,谢澜峥几乎都要忍不住到嘴边的冷笑。
搜查后院的人是谢澜峥亲信,他早早便打好招呼。
即便卫昭如同前世一般,进了侯府便被软禁,他的人也会借搜查后院去把她放出来。
谢澜峥想到这里眼神暗了暗。
前世他故意带卫昭发现那个废弃矿洞,卫昭也如他所想开始调查。
只是查到定北侯背后的户部后她便没了下一步动作,谢澜峥以为,那是她的选择与立场。
可是如今看来,卫昭好像并不在意他炸矿,也并不在意他断了户部财路。
“定北候府就是挡箭牌。”卫昭拿着树枝挑了挑火堆,让火更旺一些。
谢相点了点头,让她继续分析下去。
“不过这矿再怎么审也就止于定北侯了。”卫昭带着些许无可奈何的遗憾。
这座矿动摇不了定北候府根基,即便全然认下也不会损伤分毫。
定北侯不是什么股肱之臣,但是只要他在,只要他被善待,那么被卸了兵权的武将们便没有机会对朝廷发难。
不过是一个有小聪明无大智慧的酒囊饭袋,便是贪财也无所谓,有所求更好拿捏,有把柄才显皇恩浩荡。
这也是圣上的治国之道。
卫昭理解不了的治国之道。
“今夜我在这里守着,但是天一亮我就要先行一步去广饶,谢相您一定要多注意安全。”
卫昭不放心地又一遍叮嘱,谢相感觉到她的担忧,十分认真的应下。
一时之间有些沉默,谢相斟酌了几遍言语最终还是颇为直接地发问:
“流言传播实属正常,你是怎么发现不对的?”
卫昭轻轻笑了笑,“人不对。”
她看着谢相的眼睛,又补充道:“他找得传话人不对。”
孤山那段时光里,卫昭常与寺中僧尼去镇上卖菜。
菜农往往要凌晨起来摘菜,披星戴月赶往市集,迟了菜不新鲜便卖不出好价格。
卫昭与他在京郊相逢,想来他该是从京郊往城里去,算算时间他摘菜出发之时应是在晨间。
晨间多露水,摘菜身上鞋底难免沾泥,可茶摊那位菜贩身上太干净。
“广阳城显贵云集,为了体面些先整理仪容也是正常。”谢相斟酌着提出质疑。
“可是他仪态不对。”卫昭补充道。
常年挑担走远路的人为了省力多会含胸驼背,这样扁担压在身体上的部分就会多一些。
经年累月他们背会比别人厚一些,头也比常人更前倾,腰腹相较于身体其他地方也会更为粗壮。
且京郊这一路多丘,地势常有起伏,常年挑物行走便会习惯性走之字,避免膝盖酸胀。
“他姿态太好,走路也太过端正。”
“我仔细观察过,”卫昭将无名指与小指弯曲,剩余三根手指伸直举在脸边。
“他大拇指内侧和食指中指前端有茧,这不是菜贩,分明是—”
“说书人。”
谢相与卫昭一同说出了答案。
卫昭跟着他去了两个茶摊,见他专挑难民聚集处歇脚,每每见到难民便难掩同情,又颇为心痛地指责朝局。
那不尽相同的话语不像是有感而发,倒像是说书人的判词。
于是卫昭借那个见钱眼开的恶民演了一出好戏,扯了丞相府的大旗。
她既报了谢澜峥名讳,讨赏小吏上门这事就必定秉到谢澜峥跟前,以他那敏感多疑的性格肯定会亲自去京郊走一趟。
“我不敢打草惊蛇,只能希望谢澜峥发觉事有不对继续查下去。”
卫昭有些不自在的理了理有些皱的衣袖,似乎在谢相面前说着她和谢澜峥之间带着算计的默契是一件非常难以启齿的事情。
“流言是止不住的。”谢相看穿了卫昭的不自在却没有戳破,只是发出一句感慨。
卫昭叹了一口气,她何尝不知道呢,只是盼着谢澜峥能借此发难,不求止住流言,起码能让圣上明白,此时不该迫于民意让谢相回京。
见卫昭皱着眉头有些失落,谢相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
总以为她已经长大了,可说到底还是个孩子,像她父亲,带着赤诚和孤勇,却总是困于难以招架的谋求算计。
“你知道陛下为何准允我来广饶吗?。”
谢相发问,卫昭带着几分疑惑,想了想答道:
“凌汛决堤致使广饶受灾,贪墨案又使百姓对朝廷失了敬重,此刻必须要有一位有分量的官员前往广饶主持赈灾。”
“但是国库没法一下再拿出几百万银子用于赈灾。”谢相带着十分的严肃。
否则陛下不会让谢相主审贪墨案,该先遣人去广饶赈灾安抚民心。
卫昭想通了这一层便愈发疑惑,既如此皇上又怎么会应允谢相出发广饶?
国库既没银子那便不能以赈灾的名义去广饶,不然到了后拿不出钱便适得其反。
“我给陛下出了个主意。”谢相垂眸遮住了眼里的几分不屑。
“调粮。”
卫昭愣住,谢相补充道:“河南富庶,近年除凌汛外并无天灾,这些年各州官府应有不少存粮。”
“但是调粮一事牵涉各州县民生,执行极难,便是颁布政令也难以实际执行,于是我请命亲至广饶。”
卫昭愣了一愣,这确实是应急的好主意。
但是灾年调粮,太过艰难。开河期将至,广饶惨案在前,各州府肯定不愿开仓借粮。
又恰逢贪墨案沸沸扬扬,此刻谢相去各州粮仓拿屯粮,一个处理不好怕是会让谢相失掉大半民心。
“调粮远比赈灾要难。”卫昭轻声说了句,带着连累谢相深入泥潭的愧意。
“临行前阿峥已经与我商讨出破局之法。”谢相安抚道。
“我去河南,朝中雷霆手段审理贪墨案,先抄家再定罪。
基于赈灾紧迫性,准允涉案官员缴银赎罪,赎罪银为所涉案金额一点五倍,陛下明旨纳赎官员不予追究。”
卫昭点了点头,“非常之时非常之法。”
“只是您如今不在京都,该由谁主持?”
“我刚刚遣人快马送了折子,想来能赶在上朝前递给陛下。”
谢相难得地露出一个笑脸。
“我已动身河南调粮,但贪墨案不搁置,于是我举荐了一人在我去往广饶主持赈灾之时代我主审。”
“卫小二,你猜谢伯伯举荐了谁。”
卫昭看着谢相比火光更为坚定与明亮的眼睛,卫昭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眼睛也亮了几分,答道:
“工部尚书,
何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