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外乎孔方海想活命所以和裴怀远达成了同盟。”
卫昭咬了个山楂,脆脆的糖衣咔吃咔吃作响,谢澜峥看着表情带着一丝愉悦的卫昭神情柔和了许多。
“裴怀远为何要和孔方海同盟,这个关节他插手,无异于引火上身。”
卫昭摇了摇手里的糖葫芦,“不,他们达成同盟的时间要更早一些。”
探查粮仓之时卫昭便发现了端倪。
裴怀远的粮仓外面做了个戏台,她本以为这是他纨绔身份的伪装。可实际上,那戏台木板表层涂了松脂,靠近地面地方又加了桐油灰。
地面泥土混着草木灰,地下一定有混合层做防潮处理。
戏台不同位置敲击声音不同,想来是内部也做了多层防水。
“我看过,戏台旁边开了湖,但是湖却是枯的。”
谢澜峥沉吟片刻,“想来是内部做了排水,一旦有水进入便会排进那湖里。”
卫昭点了点头,如此周全的安排不会一朝一夕完成。
“裴怀远必定早就知道堤坝有问题。”
或许,在堤坝始建之时。
“我之前一直有些想不通为什么何璋会留着孔方海,孔方海为什么未卜先知一般就出逃广饶。”
卫昭又咬了一颗山楂,说话有些囫囵,谢澜峥微微往她的方向侧了侧身子,仔细辨别她说了些什么。
“如果当年堤坝初建之时,孔方海就和裴怀远达成同盟,留了后手逼何璋不敢对自己下手。
堤坝一塌他就知晓何璋必定会来灭口,所以他早早就逃出来,这一切就可以说得通了。”
谢澜峥趁她说话功夫给她倒了一碗水,看着碗上缺口微不可查皱了皱眉,端到自己面前又给她换了个茶碗。
“那他们两个达成了什么同盟?何璋又是碍于什么这几年一直没对孔方海下手?”
谢澜峥发问。
卫昭微微垂眸,捏着木棒的手几分用力,面上却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等何璋倒台,一起抓了孔方海问问就知道了。”
耳房的烛火很暗,豆大光亮照不清卫昭的神情,谢澜峥隔着明灭的光线,却感到她身上莫大的悲伤。
“你是为了卫……”谢澜峥轻声开口,一出声便后悔了,又把剩下的话咽回肚里。
所幸卫昭也有些走神,没能听清他的呢喃。
“怎么了?”
谢澜峥摇了摇头,“你为什么非要对付何璋?”
“为了不让河南哀鸿遍野,为了不让作恶者逍遥法外。”卫昭随口答道。
“撒谎。”谢澜峥看着她,轻声下了结论。
卫昭点了点头,似乎放松了许多,将吃干净的糖葫芦木棍放到桌上,捡了块酥糖扔进嘴里。
“确实。”
谢澜峥看着她笑了起来,他欣慰于卫昭在他面前偶尔的坦诚,即便有所隐瞒。
他把手里那串糖葫芦又还给了卫昭,语气带着点两人都未曾察觉的宠溺。
“多大人了还这么爱吃甜。”
卫昭自幼喜甜,年幼时母亲怕她长虫牙不让多吃,后来去了孤山,宿因寺苦寒,北疆糖价高,只有逢年过节才舍得买些糖。
住持心疼她和静灵,每月都会给她俩一小包姜丝糖,那裹着辛辣的酥脆,是孤山里唯一的甜。
卫昭没有再聊这个话题,转而问起谢澜峥怎么会来这里。
“何璋短短几天便收缴了一百万两赎银,圣上龙颜大悦。
于是何璋请旨让我带着这一百万两先行一步至广饶赈灾,解父亲燃眉之急。”
卫昭紧抿着唇,脸色有些发白,心道:好一个一石二鸟。
有这一百万两应急,圣上便不会着急上火焦头烂额。雷霆手段必遭反噬,后续就算他查得慢一些,圣上也不会多说什么。
把谢澜峥派出去,京都便无人督促,何璋也不必提心吊胆,接下来案子怎么审,审得快与慢,都是他说了算。
见卫昭神情严肃,脸色变来变去,谢澜峥学着她的样子挑了块酥糖放在嘴里细细嚼,细细端详着她。
半晌后卫昭才出声:“他就没想过解了谢相燃眉之急他也没什么好下场吗?”
“他必然想过。”谢澜峥轻哼一声,带着不加掩饰的不屑。
“他笃定父亲抓不到他的把柄,或者,他笃定父亲回不去。”
何璋派了三波人出去,一波散布谢相不顾贪墨案流言的人被谢澜峥顺着卫昭提示抓了个七七八八。
在河南道谣传谢相要强行征粮的人也被谢澜峥派出去的暗卫解决,谣言虽已传播,但谢相携粮而至,未曾强征的消息谢相也找人散了出去。
今日在府衙惊动了裴怀远的,是何璋的人。
“找到这来了?”卫昭有些惊异,“就这样直奔着内宅去了?”
谢澜峥点了点头,他初始跟着那杀手时,也如她一般不可思议。
“他们可能也没想到孔方海不在戒备森严的内宅。”
谢澜峥喝了一大口水,冲淡了嘴里化不开的甜腻。
“裴怀远那严防死守的架势,倒是真把鱼钓了出来。”
卫昭握着糖葫芦的手心渗出一层薄汗,所以她从一开始就那么容易便混入了府衙,一个新来的被安排耳房守着孔方海。
如果她真是为了杀他而来……
也难怪裴怀远将高手都安排在外围看守,这本就是请君入瓮,不过裴怀远估计没想到瓮里进了俩。
“人被抓到了吗?”
见谢澜峥点头卫昭绷直的背放松了些许,转了转手上的糖葫芦泄愤似的咬了俩。
“雨琴呢?雨琴没被抓吧?”
“没有。”谢澜峥看着她嘴角映着烛光的糖衣,痒意从手指漫到心间。
“动手的不是他,他救了孔方海,追着另外一个杀手出去了。”
“有意思。”卫昭伸手抹去嘴角的碎渣,将糖葫芦插到了木桌裂出的缝隙里,手指沾了碗里的水在桌上画了个方正的图。
见谢澜峥微微蹙眉,她用手指点了点图上两个角落。
“有没有一种可能,何璋想得是把裴孔二人一锅端?”
谢澜峥点了点头,“他的把柄在二人手里,想来一个出事另一个就会把他的把柄送出去,两人一同出事便会省去很多麻烦。”
裴家以武立家,家学渊源,从府衙守卫便可见一斑。即便是裴怀远功夫再差,也无法轻易就动了他。
更何况,从卫昭今夜观察来看,情绪那般大起大落之下还能敏锐发觉异常声响,裴怀远武功并不差。
“好一个何璋。”卫昭手紧攥成拳,指甲刺的掌心生疼,她却恍若未觉。
谢澜峥微微往后挺直脊背,面孔隐在微弱火光照不进的阴影里,也遮住他满眼凌厉。
“除此之外还有第四波人。”
他腮颊鼓出一个疙瘩,额角青筋也因为牙根紧咬慢慢鼓胀。
“第四波人分散各州,借防凌炸冰之名在堤坝下面埋火药。”
卫昭猛然抬头,瞳孔紧缩,手心隐隐有血色,血管一条条胀出来。
“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他们二人都以为二次凌汛黄河溃堤是天灾,河南道十六州被淹是天命难违。
可如今想来,前世大范围溃堤确实处处蹊跷。
谢相也说过,今年黄河上下游冷暖相差不大,所以连防凌都未曾安排。
广饶凌汛后工部不可能再度忽略防凌,怎么到了开河期就淹了河南十六州呢。
“所以,并没有三月十九的二次凌汛,是何璋借开河期炸坝毁堤。
只要开河期一到,他想让凌汛什么时候来,凌汛就会什么时候来。”
谢澜峥眼里带着化不开的沉郁。
彼时他和父亲都在河南,何璋笃定他们父子二人回不去,即便回去,也不会在黄河水中寻回丝毫证据。
谢澜峥手指有些不受控制的颤抖,他在来河南的路上便平复了许久心情,可是再度提及还是难掩杀意。
“我来许州是想问问你,”谢澜峥看着卫昭的眼睛,不愿意错过她眼底的丝毫情绪,“这堤坝里,究竟隐藏了什么秘密。”
“到底是什么秘密,让他宁肯牺牲万万百姓,也非得藏住不可。到底是什么秘密,让你不惜以身入局非要将何璋置之死地不可?”
“你不知道?”卫昭反问,眼里除却愤怒还剩满满的讥讽。
谢澜峥皱眉,摇了摇头。
卫昭心里慢慢生出一丝疑惑,谢澜峥怎么是这个反应?
她没有直接问出口,转而问了别的问题,语气却好了不少。
“这堤坝哪年修建的?”
“景德十三年。”谢澜峥思索片刻后答道,“几月就不记得了。”
卫昭置于膝上的那只手死死捏住衣服,布料被攥得发皱才堪堪掩住满心满眼的愤恨。
“景德十三年四月。”卫昭强装镇定开口,“你想起什么了吗?”
谢澜峥认真思索半晌后摇了摇头,见他一片坦然也不似作假,卫昭心中渐渐生出疑惑。
“那一年的二月,皇上指派何副将的弟弟,也就是何璋,妥善安置十万镇北军亲眷。”
卫昭苦笑一声,脊背好似弯了几寸,微垂的眸中带着摇晃的水光,随着烛火一同跳跃。
“何璋给那部分需要朝廷赡养的将士遗孤安排了差事。
去河南道参与修筑堤坝,换取工钱和官府工单,堤坝修完凭工单领取荒地,或者再换银钱。”
谢澜峥点头,他记得这件事,当年父亲还赞扬他做事周全,他当年提议的官府工单做法父亲至今仍在使用。
“后来我寻找镇北军亲眷过程中查过,”她声音低了下去,整个人像是被黑暗笼罩着,只余眼前豆大光亮。
“那些工单兑换之人寥寥无几,所以我怎么也找不到他们。”
卫昭没有抬头,谢澜峥借着那微弱光亮看到她通红的双眼和颤抖的嘴唇,他心里涌上一股不详的预感。
“他们人呢?”谢澜峥嗓子一阵发紧,一句话问出声音莫名干哑。
卫昭苦笑一声,有水珠从她眼眶掉落,砸到了谢澜峥心上。
“对啊?他们人呢?”
谢澜峥一瞬愣住,也顾不得什么伪装什么提防,伸手握住卫昭肩膀,迫使她抬头看着他眼睛,“他们人呢?”
“他们,代替青石,被筑进了堤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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