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阑犹记得自己九岁那年，秋天，他少时的老师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宁王赵中云，重情重义，心软善良，是个真正的好人，小时候也是他最喜欢的学生。
可如今圣上并不喜欢这个弟弟，肯定要对其打压。老师说，他曾受过宁王恩惠，先帝尚在时曾被救下一家老小的性命，如今即将离世，嘱咐谢云阑扶持宁王，若长大后看见宁王有难，能帮一把是一把，若是实在无法出手相帮，至少不要落井下石。
谢云阑其实经常听到宁王的名字，宁王声望很高，甚至有隐隐超过皇上的势头，但是这人并不高调，许多年没有回京，听说一个人在偏远封地过得不好。
没想到老师去世后紧挨的冬天，宁王回京，试图谋反，勾结了不知哪来的刺客，假扮舞女，在宴席上行刺，皇上把他软禁在宫中，一入春就将他杀了头。
谢云阑那时年纪尚小，手中并无权势，父亲又明哲保身不愿参与，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宁王被拉上刑场。
他时常梦见老师，梦见宁王在刑场上跪着，心里十分不好受，决心要帮宁王翻案。
可——从哪里开始呢？
谢云阑这么多年以来，在边疆勤勤恳恳报国杀敌，好几次差点丢了性命，终于有资格继承父亲的官职。
如今边疆勉强安定，谢云阑便马上察觉到皇上要压制他，怕是忌惮功高盖主，想要将权柄捏在自己手中。
谢云阑并不意外，他早在宁王身死那年，就看清了如今这皇上的为人。
可，宁王之事未平，老师的遗愿还没有完成。
谢云阑无所谓平反之后自己要何去何从，若是形势不错，他便回到边疆，继续守卫国家，若是形势不利，他从此隐姓埋名，做一回江湖逍遥客，也算不错。
只是可惜，他做不到那么潇洒。少年时不小心欠下的债还未偿还，谢云阑不得不把孟时清带在身边。
一方面是为他治腿，另一方面，也是保护他。
孟昌含其实并没有什么遗嘱，或者说，他来不及说遗嘱。
战场之上，哪有那么多时间消磨。
但京城里的人又不知道，谢云阑随口乱编也没有问题。
总归不是害人的东西。
说回宁王，谢云阑自从入京城以来，便一直在找相关的线索。
可是第一步就卡住了——他要去大理寺找宁王当年的卷宗。
派了暗卫将大理寺的宗本库搜查了三天三夜，硬是一点关于皇家的消息都没翻到。
要翻案，只怕也是个大工程。
如今，皇上随时都想要除掉他，皇子们无一不是想要拉拢他，宁王的案件没有头绪，连孟时清也算不上多么配合。
日子可谓难过。
谢云阑回想起之前无意间看见的事，孟时清身边那侍从，不知道是二元还是三元，跨越半个京城跑去南城书铺，就为了送一封信。
只怕孟时清也不太安分。当着面问起来，说自己不被家里看重，连朝堂的局势也不知道，谁知道背地里是否早就有了立场和站队，说不定与哪位皇子早已连成一线。
谢云阑心累，孟时清年纪也不算小了，有点自己的想法很正常，可右丞相权势很大，始终保持中立，若是因为孟时清的缘故被迫下水，这局势就越来越难以掌控了。
他私心其实不希望孟时清搅这趟浑水。昌含与他关系甚密，在沙场上常常提起孟时清，说他性格讨喜，天资聪慧，长相清俊，写得一手好字，作画也天赋极高，琴也弹得好，从小就学，手上都起了茧。
还说孟时清小时候喜欢胡闹，四处乱跑，还早熟，在长辈面前又乖又懂事，知书达理，一出门就恨不得上天入地，根本没人能管得住他。
谢云阑听得多了，也真心喜欢这个活泼可爱的弟弟，心疼过他再也站不起来，自责过，愧疚过，于是四处找疗方。
孟昌含战死后，谢云阑曾发誓，一定会护好孟时清，不可能让相同的悲剧再发生一次。
可如今好不容易把人带到将军府，现实却与理想相反。
孟时清不是像表面那么乖的。他有自己的主张，有自己的立场，还瞒着他很多事。这一点谢云阑不能怪他，毕竟十八岁了，要是连一点自己的想法都没有，那才叫吓人。
可眼看孟时清也踩入这趟浑水，也不知道踩得重不重，还能不能拉出来。谢云阑生气是真的，心疼也是真的。
若是丞相府当真把他保护得很好，他又怎么可能自己出来做事。
孟曾允，孟文方，哪个不是借了丞相府的力，唯独孟时清孤孤单单的。
……
“谢云阑！”
谢云阑倏地回神：“怎么了？”
孟时清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终于张口求助：“你、你过来一下。”
谢云阑抬脚，走到屏风边上时顿了一下：“让我进去？”
孟时清不情不愿地嗯一声。
谢云阑绕过屏风，看清里面的场景，不由哑然。
“你刚刚这么久，就在浴桶边自己坐着？怎么不叫人？”
孟时清浑身脱得只剩件里衣，大概是尝试半天没有成果，有些羞恼，又不敢瞪他，只能自己在那生闷气。
谢云阑忍着笑，问他：“要我帮忙么？”
孟时清偏开头，隔了几秒才说：“我刚刚叫你半天，你都没回我。抱歉，我是听见你没动静才喊你名字的。”
语气软了许多，不像是在生气了。
谢云阑点头：“继续。”
孟时清说：“洗浴之事，我也不是故意要骗你，实在是我们多年未见，我……”
谢云阑打断他：“你不必为这个道歉。到底想说什么？”
“我进不去浴桶。”孟时清自暴自弃地说，“实话告诉你吧，其实我平时洗浴是不用浴桶的。”
谢云阑十分意外。
孟时清看他神情不似作伪，忍不住质疑：“你难道真的指望一个腿瘸的人自己进浴桶么？”
“所以平时是有人抱你？不用浴桶，用更大的水池么？”
“我不喜欢别人抱。”左右这些话二哥已经说过，孟时清索性不再装模作样了，“兄长，我平时都是拿毛巾擦的。”
谢云阑意识到，眼前这人的洁癖似乎比自己预想中的还要高一点。
他以为，只是在外面不喜欢被抱，毕竟是个有傲气的少年人，整日被抱来抱去是有些不成体统。
没想到在室内也是。
“那怎么办？”他扫了一圈，没找到适合擦拭的东西——擦干的布料有些粗糙，要擦得细致些似乎不太行，“我让人去给你拿毛巾？”
孟时清急了：“不行！”
谢云阑眼神询问。
他支吾两声：“那样别人会看见的。”
原来这小孩儿，背地里这么可爱。
谢云阑起了逗弄的兴致：“那你想怎么解决？我拿个浇花的水壶进来，在你身上淋一圈？”
孟时清皱眉：“那怎么行……”
他和谢云阑对视一会儿，低头打量，发现这个提议除了有点傻气之外，竟然也勉强可以接受。
谢云阑见他认真思考，没忍住笑出声，孟时清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这回是真生气了，偏开头不理人。
“行了，不逗你，你把这件也脱掉。”谢云阑敛了笑意，又恢复了让人安心的，似乎时刻运筹帷幄的样子，“我抱你进去。”
孟时清有些迟疑，手指搭在衣领，没动。
他耳朵根有点红，谢云阑知道他这是害羞了，从容转过身，背对着他：“等会儿不还是要看的，有什么不好意思……想我们行军的时候，几十个男的，不都是光着在河里洗澡，有的时候河水都是臭的。但在外面的时候，有地方洗都不错了，哪还管那么多。”
他说话的声音掩盖过了衣料窸窣地摩擦，孟时清飞快地说：“好了。”
谢云阑于是转过身，视线没有过多停留，把他抱起来放进水里，抬脚就要出去，想了想又不放心地回来问他：“自己能洗吧？”
“……能。”孟时清有些憋屈地回答。
他自从断了腿，已经很久没有在浴桶里洗了，倒不是没有人伺候他，而是他不喜欢别人跟在旁边，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注意着，十分难受。
就这样自己跟自己闹别扭，竟也挺过了这许多年。
洗完后，孟时清叫谢云阑进去。
在轮椅上铺了用来擦干的软垫，谢云阑把他抱出来，放在轮椅上，毛巾往身上一盖。
孟时清叫住他：“我好像把你衣服弄湿了。”
“不要紧。”谢云阑低声说，“穿好了再叫我。你等会儿直接睡觉么，直接睡的话我抱你去床上。”
自己一个人确实有点费力。或许是刚才狼狈的模样已经被尽数看见，孟时清脸皮厚了许多，朝他道了声谢。
之后就比较顺利，两人都没怎么说话，孟时清终于躺到床榻上，抱着软和的被子发呆。
谢云阑把轮椅上的软垫换掉，和他说：“晚安，早点睡吧。”
孟时清应了声好，见他熄灭蜡烛，拉开门，走到月光和黑暗的交界处，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兄长。”
谢云阑回头望向他：“嗯？”
孟时清声音极轻，带着些微直白的试探：“我可以信任你么？”
月光拢住站在门口的人，孟时清看见他嘴角挂着的那丝，浅淡的笑意。
从浅眠中醒来，月光还没走。
“二元？”他朝门口喊，没人应，三元悄咪咪推开一条门缝：“怎么了五公子，二元还在厨房呢，说是要学习怎么熬药……您要找他么，我去厨房把他叫回来。”
“不必了。”孟时清按了按眼角，“你过来，我给你个东西，你送到南城书铺。不要走正门，避着点人，莫要叫旁人发现了。”
三元直愣愣的：“南城书铺？早关门了吧……”
孟时清心累，困得不行，还是坚持撑起来，把信从枕头下拿出来，塞进他怀里：“给你就拿着！去书铺敲门，就说要找掌柜，人家自然就出来了。”
三元还想问他，要是人家不出来怎么办，但看见孟时清烦躁的神情，他还是积极地应道：“保证完成任务！”
“不用管他么？”范六童打开书房的窗户，看着墙边那个费老大劲才翻上去的人，“将军，这孟时清也太不知好歹，你都已经这么真心对他好，他还非要让人出去送东西……我看今天中午，那个高个子叫二元是吧？我看他估计也是准备出去送东西的，就是叫我逮着了才改口说要找东西吃的。”
谢云阑屈指敲一下桌面：“那也不是你疏忽职守的理由。一个月月奉，自己去领罚，明天我必须在厨房看见有人工作。”
范六童心疼钱，好一会儿才应声，不甘心道：“那刚刚那小子就不管他了？将军，今天孟时清能送不知道什么玩意儿出府，明天他就能把秘密传递出去！万一他误打误撞知道了您私底下的动作，后果不堪设想啊！”
他就想不明白，将军平时脑子挺正常一个人，怎么关键时刻，还特地把朝堂的眼线紧紧放在身边呢？
谢云阑低头看奏折：“放心，我让人跟着他呢。还有，你不要对孟时清有什么偏见，他知道谁对他好，不会轻举妄动的。”
谢云阑又想起刚才在屏风后无意间瞥到的东西，闭了闭眼，和范六童说：“明日下朝，你不必准备马车接送了。”
“将军不回来么？”
“我去找个朋友。”谢云阑轻声说，“少年时的同窗，也算得上是半个亲戚。这次回京城，还没来得及好好聚一聚，而明天……时间正好。”
卷卷坐在窗台上，对着阳光惬意眯眼。
人，再看一章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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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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