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响那天,云儒正在教我读艾略特。
蝉鸣突然被尖锐的防空警报撕裂,钢笔在"四月是最残忍的季节"那句上划出长长的裂痕。
他猛地合上诗集,梅叶的阴影在他喉结处摇晃:"时雨,帮我把这些书藏进地窖可好?"
我们抬着樟木箱穿过回廊时,他的袖口扫过我发间的白玉簪。
地窖里霉味混着他身上淡淡的硝石气息,成摞的《新青年》《申报》堆在腌菜坛旁泛着潮气。
他突然握住我的手腕,怀表链子缠住我们相贴的脉搏:"若是...若是明年梅开时我未归..."
轰隆的炮声碾碎了后半句话。我看着他消失在月洞门外的青灰色长衫,襟前别着的鎏金钢笔尖反射着血色的夕阳。
梅树在他离去后的第七日结了青果,涩得像我偷尝的龙舌兰酒。
九月迁都令传来时,我给每本书包上油纸。云儒留下的《荒原》译本里突然飘出张乐谱,音符在五线谱上拼出摩斯密码的节奏。
当我用钢笔尖在窗棂上敲出对应音节时,梅树枝桠间忽然惊起十三只白鸽——正是他教我翻译济慈那日的雪粒数目。
临行前夜,我把风干的梅瓣与密码信埋进树根。
铁锹撞到件硬物,挖出他去年埋在霜降里的锡盒。盒中钢笔吸墨管里凝着紫红色血渍似的墨水,裹在德文报纸里的银质怀表仍在固执地倒着走。
表壳内侧新刻的"R&Y"泛着幽蓝的光,像他教我认猎户座星云时指过的那片星尘。
母亲在码头催第三遍时,我正将最后一片梅瓣夹进《夜莺颂》。
江风卷着硝烟掠过书页,泛黄的纸面上突然显出他隐形墨水写的诗句:"当康河的柔波漫过虎丘塔影/请相信每片落梅都是我迟到的月光"。
货轮拉响汽笛的刹那,苏州河岸的梅林正在燃烧。那些飘散在硝烟里的灰烬,多像我们未读完的诗行在战火中纷飞。
我把怀表贴在耳边,听见齿轮逆时针转动的声音里,他还在念着"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只是世事难料我们先等到的是父亲前往上海的调职,临别那日天空依旧淅淅沥沥下着小雨门口父母同拉车的师傅正在议价。
我不知道要前往之处是多远的地方,只是沉默地把酿着青梅酒的罐子放进树根,与之前的一切一起
“来年春日你回来我们一起打开。”
车轮碾过尘土我回头好似又看见他撑着白色油纸伞仍立于朦胧细雨中遥遥相望,却不敢道别,而月光渐渐消失在江南的梅雨里。
到达上海的第二月,我和哥哥分别收到了云儒的来信。
他向我述说了近况说老宅的梅子全黄了,说苏州终于不再阴雨连绵,他寄于我的诗集扉页仍写了端正的字迹。
十一月末天气渐冷,云儒写来了第二封信信封里夹着一张封了口的纸条,“等下次见面你再打开。”
我小心翼翼地把纸条和苏州的梧桐叶夹进他赠我的诗集,那是我们的第二个约定。
转眼间,冬去春来,梅雨季节再次降临江南。我开始忙碌于新家的上下之事,而哥哥则在一家报社找到了工作。
我们各自在各自的天地里努力着,但我心中始终牵挂着远方的云儒。而我也知道云儒再次调回了北平,我深知燕雀安于鸿鹄之志,云儒不会据于苏州一方天地。
火车喷吐着白烟消失在铁轨尽头,我攥着那本诗集在月台上又站了许久。卖报童的叫卖声与黄包车的铃铛声交织,有穿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女学生与我擦肩而过,发梢带着茉莉花油的香气。我忽然想起云儒临行前夜,在梅树下说的那句:"新女性都该去读书的。"
回家路上经过观前街,书局橱窗里摆着新到的《新青年》。玻璃映出我的影子——藕荷色短袄配黑绸裙,是云儒上次从上海带回的时新样式。鬼使神差地,我走进书局买了那本杂志,掌柜用牛皮纸包书时,掉落一张燕京大学的招生简章。
父亲在书房看到我手里的杂志时,眉头几不可察地跳了跳。
他摘下圆框眼镜擦了擦:"许家今早来了电报,云儒已经安顿好了。"说着从抽屉里取出封信,"他特意嘱咐,要你亲启。"
信纸上是熟悉的钢笔字,写他在火车上遇见位女教授,谈起北平女子师范的国文系。"若你愿意..."墨迹在这里晕开一小片,像是写信人踌躇太久留下的痕迹。
我抬头时,发现父亲正在看那本《新青年》,手指轻轻敲着"德先生"与"赛先生"那篇文章。
我激动地将这封信和照片展示给哥哥看,我们俩都感到无比的喜悦。
清明前后,上海雨下得缠绵。我在给云儒的回信里夹了朵压干的垂丝海棠,信纸用的是新买的西洋笺,印着淡蓝的横线。寄信路过电报局时,看见穿中山装的青年们举着"誓死力争"的条幅游行,油墨味儿混着雨腥气扑面而来。
五月初收到北平来信,信封里除了素笺还有张女子师范的入学申请表。"我已同校长谈过,"他在信尾写道,"梅树今年抽了新枝。"申请表上"担保人"一栏,他的签名力透纸背。那天夜里,我听见父母房中传来低低的争执声,母亲的声音像绷紧的弦:"她才十八......"
立夏那日,哥哥从上海放假回来,带了个扎着蝴蝶结的扁盒子。"云儒托我转交。"他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
盒子里是把西洋裁纸刀,刀柄上刻着细小的字母"S.Y."——时雨二字的缩写。刀刃寒光闪过时,我恍惚看见北平四合院里,梅影婆娑映在青年伏案的背影上。
端午节前,父亲终于松口答应我去北平求学。母亲连夜赶制新衣,在每件衬里都绣了朵小小的梅花。
"许家那边..."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把个锦囊塞进我箱底——里头装着订婚时交换的玉佩和庚帖。
梅树已结出青涩的果子。我摘了颗含在嘴里,酸涩中带着微甜,像极了云儒信里描述北平杨梅的味道。
火车开动时,父亲突然追着车窗喊了句:"每周要往家里写信!"他的长衫下摆被风吹得翻飞,像只苍老的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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