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码头上挤满了逃难的人群。外公外婆带着我穿过拥挤的人潮,登上意大利邮轮"康特·维德"号。父亲没有来送行,只有明远站在码头上,朝我挥手告别。
"记住!"他在喧嚣中大喊,"一定要回来!"
邮轮鸣笛启航,黄浦江的水面泛起浑浊的浪花。我站在甲板上,看着外滩的建筑渐渐变小,最后消失在地平线上。手中紧握的银质吊坠硌痛了我的掌心,而心中那个空洞却越扩越大。
海风扬起我的头发,带着咸腥的气息。我翻开《夜莺颂》,那片云儒寄来的梅叶已经干枯得几乎透明,却仍然固执地保持着完整的形状,就像我对这片土地的记忆,无论走得多远,都永远不会消散。
去的那日我寄出了给云儒的最后一封信,我不知道一封信从国内到国外要经过多久的旅途,只是把欧洲的地址一笔一画写下。
临别时哥哥跟我说云儒也下定决心投身救国革命,那是我最后一次给他写信,却也再没有收到过一封回信。
八月中旬上海沦陷,在欧洲的日子最开始父亲和哥哥还经常和我们频繁联系,可最后渐渐变成半年一年来一次消息甚至几年。
我知道国内战火连绵不断无数人朝不保夕,却只能祈祷着父亲哥哥平安无事,祈祷着云儒能活着找到我。
瑞士的冬天来得早。十月初,洛桑郊外的山坡上已经覆了一层薄雪,像撒了糖霜的蛋糕。我坐在宿舍窗前,呵出的白气在玻璃上凝成一片雾,手指无意识地在上面画着一朵梅花的轮廓。
"时,又在发呆?"室友玛德琳推门而入,带进一阵冷风和铃兰香水的气息。她将一叠信扔在我床上,"邮差刚送来的,没有你的。"
我勉强笑了笑,擦掉窗上的梅花。来到欧洲三年,我已经习惯了这种失望。最初几个月,父亲和哥哥的信还能通过瑞士领事馆转交,后来渐渐变成半年一封,再后来...上海沦陷的消息传来后,就只剩下漫长的沉默。
玛德琳凑过来,金色卷发扫过我的脸颊:"别这样,我们去城里看电影吧?新上映的《乱世佳人》,听说很棒。"
"你们去吧,"我指了指桌上堆积如山的书本,"法语文学史下周考试。"
门关上后,我从床底下拖出那个小皮箱。箱子锁着,钥匙藏在我贴身佩戴的银吊坠里——明远给我的离别礼物。打开箱子,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云儒的十封信、各种剪报和干花标本,最上面是那本边角已经磨损的《夜莺颂》。
翻开书页,那片半干的梅叶依然静静地躺在扉页,旁边是云儒站在燃烧日货堆前的剪报。三年过去,报纸已经泛黄,但照片中他襟前的梅花绢帕依然白得刺眼。
"云儒..."我轻声念着这个几乎成为禁忌的名字,指尖抚过照片上模糊的轮廓。他还活着吗?还在北平的地下抵抗吗?还是像无数我读到的新闻那样,已经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战争的绞肉机中?
窗外,暮色渐沉。我将箱子锁好推回床下,拿起外套出了门。洛桑大学的图书馆是我最常去的地方,不仅因为那里有温暖的壁炉和舒适的扶手椅,更因为地下室里收藏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报纸。
"下午好,时小姐。"管理员布兰克夫人向我点头微笑,"《泰晤士报》刚到,我放在老位置了。"
我道了谢,径直走向角落的那张桌子。
布兰克夫人知道我的习惯——每周三下午来看最新的英国报纸,寻找任何关于中国的消息。起初她好奇地问过原因,当我告诉她我的家人在上海后,这位慈祥的老妇人再没多问,只是每次都为我留好位置。
今天的《泰晤士报》国际版只有一小段关于中国的报道:日军继续向华中推进,国民政府迁都重庆,上海租界形势紧张...没有细节,没有伤亡数字,就像在描述一场棋局而非千万人的生死。
我失望地合上报纸,正准备离开时,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在找这个吗?"
我转身,看见一个亚洲面孔的男生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份薄薄的中文刊物。他约莫二十出头,穿着考究的深蓝色西装,眼镜后的眼睛带着善意的笑意。
"你是...?"
"周子安,日内瓦大学物理系。"他递过那本刊物,"最新一期的《救国月刊》,昨天刚通过外交邮袋送到。"
我接过刊物,手指微微发抖。这是一份简陋的油印小册子,封面上"救国"两个大字力透纸背。翻开内页,一股熟悉的油墨味扑面而来,让我瞬间想起了上海的街头,那些被禁却仍在秘密流传的学生刊物。
"你怎么知道我在..."
"你每周三都来看英国报纸的中国新闻。"周子安在我对面坐下,声音压低,"而且,我认识时明远。"
我猛地抬头,心脏几乎停跳:"你认识我哥哥?"
"去年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聚会上。"他推了推眼镜,"他没提起我吗?我是说,在他给你的信里..."
"我已经一年多没收到家信了。"我打断他,声音比想象中更哽咽,"上海沦陷后,联络就..."
周子安的表情变得严肃。他环顾四周,确认没人注意我们后,从内袋掏出一封信:"这是明远托我转交的。本来上个月就该给你,但我被实验室的事耽搁了。"
信封上是明远熟悉的字迹,我几乎要当场拆开,但周子安按住了我的手:"别在这里。今晚七点,湖畔咖啡馆,我会告诉你更多。"
他起身离开前,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我手中的《救国月刊》:"建议你仔细读读第三篇文章,作者'寒梅'。"
寒梅?我迅速翻到第三页,标题是《华北地下抵抗运动现状报告》,署名正是"寒梅"。文章详细记述了北平、天津等地抗日组织的活动,文风冷静客观,却掩不住字里行间的激情。有一段特别吸引了我的注意:
"...近日,某著名□□领袖成功组织炸毁日军军火列车,据悉该领袖化名'云雀',原为上海某大学学生,三年前北上参与抗日..."
云雀。我的呼吸停滞了一秒。云儒的"儒"与"雀"在沪语中发音相近,这绝不是巧合。
回到宿舍,我锁上门,颤抖着拆开明远的信。信很短,字迹潦草,像是匆忙写就:
"时雨:父与我均安,现居重庆。父任教于流亡大学,我随某机构工作(详情不便透露)。云儒活跃于华北,去年冬曾秘密来沪,问及你近况。时局艰难,然吾辈当效岳飞'待从头,收拾旧山河'之志。珍重自身,他日重逢,必当详述。兄明远 民国九月"
信纸在我手中簌簌作响。九月写的信,现在已是十一月,这三个月里发生了什么?明远说的"某机构"是什么?云儒真的来上海找过我吗?无数问题在脑海中盘旋,却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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