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间,我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皮箱。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云儒的十封信、各种剪报和干花标本。最新加入的半片梅叶被我小心地放在一封信上,那是云儒离开上海前写给我的:
"时雨:此去北平,凶吉难料。若三月无信,勿念。若得平安,必以梅报。"
如今这片梅叶就是他的"平安信",虽然只有半片,虽然迟了两个多月。我将它贴在唇边,仿佛能嗅到北方秋日的凛冽和战火的气息。
窗外,一轮冷月挂在梧桐枝头。我翻开《夜莺颂》,找到云儒最爱的那一页,轻声诵读:
"Darkling I listen; and, for many a time
I have been half in love with easeful Death..."
("我在黑暗中倾听;啊,多少次
我几乎爱上了静谧的死亡...")
读着读着,我突然明白了云儒为何钟爱这首诗。夜莺将胸膛抵在荆棘上歌唱,直至鲜血染红玫瑰;而他,我的云儒,是否也正将生命抵在时代的荆棘上,唱着一曲无人听见的挽歌?
第二天清晨,我被楼下的争吵声惊醒。披衣下楼,只见父亲满面怒容地站在客厅里,手中挥舞着一份报纸。明远站在他对面,脸色苍白却倔强地昂着头。
"你看看!这就是你那个好兄弟干的好事!"父亲将报纸摔在明远面前,"北平学生又闹事了,火烧日本领事馆汽车!日本人已经向南京政府提出严正抗议!"
我悄悄拾起报纸,头条新闻赫然是《北平学生再掀反日浪潮,多名激进分子被捕》。
报道中没有提到云儒的名字,但一张模糊的照片角落里,一个穿长衫的背影让我心头一紧——那挺直的脊背和微微侧头的角度,像极了他。
父亲,"明远的声音异常冷静,"日本人步步紧逼,华北眼看就要成为第二个满洲国。学生抗议是必然的。"
"你!"父亲指着明远的鼻子,手指发抖,"你是不是也受了那个逆子的蛊惑?别忘了,许家上下几十口人靠谁养活!和日本人合作怎么了?做生意而已!"
"有些生意可以做,有些不能。"明远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刀插进父亲的心口,"母亲若在世,绝不会同意我们与虎谋皮。"
父亲的脸瞬间变得煞白。母亲去世那年,正是事变爆发之时。她临终前握着我们的手说:"记住,宁可清贫度日,不可辱没祖宗。"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父亲颓然坐倒在沙发上,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你们...都不懂。"他喃喃道,"这世道...容不得清高。"
我悄悄退回楼上,心中翻江倒海。明远的变化如此明显,他不再是最初那个对云儒嗤之以鼻的商人,而父亲...父亲眼中除了愤怒,似乎还隐藏着更深的恐惧。
中午时分,明远敲响了我的房门。他眼圈发红,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锦盒。
"给你的。"他将盒子递给我,"下个月我要去日本了,可能...要很久才回来。"
盒子里是一支钢笔,乌木笔杆上镌刻着一朵小小的梅花。
"明远..."
"时雨,"他打断我,声音低沉而急促,"如果...如果云儒再有信来,不要告诉父亲。还有,贝当路13号...是个危险的地方,不要去。"
我震惊地抬头看他,他却已经转身离开,只留下一句话飘在空气中:
"有些事,就让它成为永远的秘密吧。"
我握紧那支钢笔,笔杆上的梅花硌痛了我的掌心。明远知道贝当路13号,知道周先生...他究竟还知道多少我不知道的事?他和云儒之间,到底有多少"不能说无法说"的秘密?
秋风呜咽着穿过回廊,卷起一片枯叶贴在我的窗玻璃上,像一封来自远方的密信,写满了无人能解的密码。
民国秋末,上海的热浪裹挟着黄浦江的潮气,将法租界的洋房蒸煮得像个密不透风的铁罐。我躺在竹席上辗转难眠,汗水浸透了真丝睡袍。
窗外,法国梧桐上的蝉鸣一声叠着一声,仿佛在嘶吼着这个夏天最后的疯狂。
哥哥也从日本归来。
一阵急促的门铃声刺破夜空。
我披衣下楼时,看见王妈正手足无措地站在客厅中央,而父亲和明远已经穿戴整齐,面色凝重地望着大门方向。
"谁会在这种时候..."明远的话没说完,门铃又响了,这次更加持久尖锐。
父亲示意王妈去开门。门廊灯光下,两位白发老人站在那里。老先生穿着考究的深灰色西装,老太太则是一袭墨绿色旗袍,颈间一串莹润的珍珠项链。他们的脸上刻满岁月的沟壑,眼神却锐利如鹰。
"时世安,"老先生开口,声音低沉如大提琴,"二十年不见,你倒是老了不少。"
父亲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瞬,随即深深鞠躬:"岳父、岳母。"
我这才恍然大悟——这是母亲的双亲,我从未谋面的外公外婆。母亲生前极少提及自己的娘家,我只知道她是杭州大户人家的小姐,为了嫁给父亲与家族决裂,后来从此这两个词在我们的生活中彻底消失。
外婆的目光越过父亲,落在我身上。她的眼睛突然湿润了:"时雨?都这么大了...眼睛像极了婉容。"
婉容是母亲的闺名。我不知所措地行了个礼,手指不自觉地绞着睡袍腰带。明远悄悄站到我身旁,给了我一个安抚的眼神。
"这么晚前来,有何贵干?"父亲的声音冷硬如铁。
外公从西装内袋掏出一封信,递给父亲:"看完再说。"
父亲展开信纸,就着门廊的灯光阅读。我看着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最后变得惨白如纸。
"不可能..."父亲的声音几不可闻,"日本人怎么会..."
"上海守不住的,"外公斩钉截铁地说,"我和瑞士领事是老朋友,他亲口告诉我,最迟下个月底,战火就会烧到上海。你们必须跟我们走。"
"去哪里?"明远问。
"欧洲。"外婆说,她走过来握住我的手,掌心冰凉如玉石,"我和你外公在瑞士有房产,足够安置你们全家。"
我茫然地看向父亲。他的表情复杂得难以解读,愤怒、恐惧、屈辱...最后统统化为一种深深的疲惫。
"容我考虑..."
"没什么好考虑的!"外公突然提高了声音,"当年婉容执意嫁给你,我们反对,结果呢?她三十岁就...现在轮到时雨了,你想让她也..."
父亲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岳父!"
一阵尴尬的沉默。明远轻咳一声:"外公外婆远道而来,不如先安顿下来,明日再议。"
那晚,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母亲的故事在我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她为了爱情离家出走,与父母断绝关系,最终早逝,留下无尽的遗憾。而现在,历史仿佛要在我身上重演,只是这次不是因为爱情,而是战争。
第二天早餐桌上,火药味浓得几乎能点燃。
"我已经决定了,"父亲放下咖啡杯,杯底与瓷盘碰撞出清脆的响声,"学校正在迁往重庆,我必须随行。作为校董,我不能在这种时候弃师生于不顾。"
外公冷笑一声:"迂腐!你以为日本人会在乎什么教育?"
"父亲,"明远突然开口,"我也不会走。"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他。明远穿着熨帖的白色衬衫,领口敞开,露出嶙峋的锁骨。他的眼神坚定得可怕。
"敌未灭何以家为?"他引用岳飞的词句,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华北已经沦陷,上海眼看也要不保。这种时候出国避难,与逃兵何异?"
"你!"父亲拍案而起,"你懂什么?你以为凭你一己之力能改变什么?"
"至少比躲到欧洲苟且偷生强!"明远也站了起来,两人隔着餐桌怒目而视,"云儒说得对,国难当头,每个人都应该站出来!"
云儒的名字像一把利剑刺入混乱的战场。父亲的表情瞬间凝固,外公外婆则困惑地对视一眼。
"云儒?"外婆轻声问,"是谁?"
"一个叛徒!"父亲怒吼,"一个把我们家拖入危险境地的疯子!"
明远突然笑了,那笑容冷得让我打了个寒战:"不,父亲,他是英雄。至少他敢于直面敌人,而不是像您这样,一边与日本人做生意,一边又假装清高。"
父亲扬手给了明远一记耳光。清脆的响声在餐厅里回荡,所有人都呆住了。明远的左脸颊迅速红肿起来,但他仍然挺直腰杆,眼神倔强如初。
"够了!"外婆猛地站起身,"你们父子要吵到什么时候?时雨,你跟我们走。"
我?我惊恐地看向父亲,又看看明远。父亲避开我的目光,明远则轻轻点了点头。
"我...我不想走..."我小声说。
"由不得你!"外公厉声道,"你是婉容的女儿,我们不能再失去你!"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母亲的痛苦。二十年前,她站在我这个位置,面对父母的命令和内心的渴望。只是她选择了爱情,而我...我甚至没有选择的权利。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场荒诞剧。法租界的梧桐叶开始泛黄,而整个上海滩已经嗅到了战争的气息。报纸上每天都是令人窒息的消息,日本军舰在黄浦江上耀武扬威,而国民政府仍在高喊"和平未到绝望时期"。
我像个游魂般收拾行李。父亲整日不见人影,明远则频繁外出,有时彻夜不归。只有外婆陪在我身边,帮我挑选要带的衣物和书籍。
"这本要带吗?"外婆拿起床头那本《夜莺颂》。
我几乎是扑过去抢下那本书:"这个...我自己来收拾。"
外婆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没再多问。后来我发现,她在我的行李箱夹层里悄悄塞了一个绣花钱包,里面是几张瑞士法郎和一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母亲站在西湖边,笑容明媚如春光。
出发前夜,明远来到我房间。他瘦了许多,眼窝深陷,但精神却出奇地好。
"这个给你。"他递给我一个小巧的银质吊坠,打开来,里面是一张微型照片——我们三人的合影,我、明远,还有站在最边上、笑得有些腼腆的云儒。
"哥哥..."
"时雨,听我说,"明远蹲下身,与我平视,"欧洲不是终点,只是中转站。等战争结束,你一定要回来。"
"你们呢?"
明远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我和父亲...还有云儒,我们会守在这里。"他顿了顿,"其实,这两个月我一直在帮云儒传递消息。"
我瞪大眼睛:"什么?"
"嘘..."他示意我小声,"父亲不知道。云儒现在是北平地下党的联络员,上个月他冒险来上海,我们见了面。"明远的眼中闪烁着自豪的光芒,"时雨,我们不是懦夫,我们在战斗。"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原来明远的变化如此之大,原来他和云儒一直有联系...而我,却要被送到遥远的欧洲,像个无用的累赘。
"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我必须走?"我哽咽着问。
明远轻轻擦去我的泪水:"因为你是我们的希望。如果...如果最坏的情况发生,至少时家还有你。"
那晚,我抱着《夜莺颂》和装满信件的铁盒入睡,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夜莺,飞越千山万水,却始终找不到可以栖息的枝头。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