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紧紧抱着那本《飞鸟集》，书脊上烫金的英文标题仿佛还带着云儒指尖的温度。他消失在回廊转角处月白长衫的一角，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我心湖中漾开一圈圈涟漪，久久不能平息。
哥哥明远促狭的笑脸在门口一闪而过，我慌忙低头，假装专注地翻阅书页，脸颊却烫得厉害。
自此之后我便常在家中瞧见云儒的身影，他同哥哥在书房里高谈阔论，偶尔父亲也会参与。而我只是坐在梅树下手中是晦涩但优美的诗词，耳边仍是风声和隐约爽朗的笑声。
有时，他也与哥哥明远在庭院角落低声商议着什么，神色凝重而专注。每当这时，我总坐在不远处的梅树下，捧着《飞鸟集》，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他挺拔的身影。那支并蒂梅玉簪被我小心地藏在妆匣最深处，如同珍藏着一个隐秘而甜蜜的梦。
“这树是桃树么?”我抬头时，他正看着梅树舞动的树叶和尚青涩的里空，笑胖胱地问我。
“不是，是梅树。”
“梅子黄时雨，这树与你正相衬。”
我觉得他这番话有些轻佻但又并不无礼
“是贺铸的青玉案。”
“原来你也知”他笑的更加开怀。暮春的风在那一刻吹尽初夏，在斑驳的树影里随着青年的笑声停驻在了我身边。
日子如流水般悄然流逝，云儒少爷与我家的往来愈发频繁。
自那日梅树下一番交谈后，云儒来家中时总会在廊下多停驻片刻。有时带一册新式诗集搁在石桌上，有时是几颗用油纸包着的松子糖。他从不刻意与我搭话，可那些小物件总像带着温度，让五月的风都暖了起来。
梅子熟透时，他穿着月白长衫站在梯子上摘果子。
我捧着竹篮在下面接，忽然有颗青梅砸在肩头。
"疼不疼？"
他慌忙跳下来，手指拂过我衣襟时又急急收回。
我们隔着满地斑驳的日光，同时红了耳根。
傍晚，我在书房发现他遗落的笔记本。
翻开竟是工笔描摹的梅树图，页脚题着"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
窗外蝉鸣突然震耳欲聋，我捂住怦怦跳的心口，把本子藏进了绣着梅枝的帕子里。
那日，哥哥邀他去观前街看灯会。我本不该同去，却在门口撞见他捧着盏莲花灯。
"给时雨妹妹的。"他眼睛亮得像是把整个银河都揉了进去。我提着灯走过拱桥时，衣袖不小心缠住了他的怀表链。我们在漫天灯火里手忙脚乱，却听见怀表里传来熟悉的旋律——是父亲常听的《梅花三弄》。
夜风吹散浮烟时，他轻轻按住我解链子的手指："西洋人说这时候该跳舞的。"可我们只是站着，看灯影把两个人的影子融进流水，像两片终于相遇的梅瓣。
他不仅与兄长探讨学问，还时常带来一些新奇的西洋玩意儿，令我眼界大开。他似乎对我的诗词爱好颇感兴趣，时常会带来一些珍稀的诗集，与我共同品读。
那夜之后，云儒来家里的次数愈发频繁。他不再只与哥哥谈天说地，偶尔也会在廊下驻足，与我闲聊几句。有时是问我最近读了什么书，有时是说起他在西洋见过的趣事。他的声音低低的，像梅子熟透时坠入水中的轻响，带着一点笑意，让人忍不住想多听几句。
后来，苏州暑气渐消，梅树的叶子愈发浓密，投下的阴影正好遮住石桌一角。我照例在那儿看书，却听见脚步声靠近。抬头时，云儒已站在面前，手里捏着一封信。
“时雨，”他难得有些局促，指尖在信封上轻轻摩挲，“过几日我要回上海一趟，有些事要处理。”
我怔了怔，心里莫名空了一瞬，却还是点头：“路上小心。”
他犹豫片刻，忽然将信递过来：“若你愿意，可以写信给我。”
信封上是他的地址，墨迹未干，像是刚刚写就。我接过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两人皆是一愣，又各自收回手。风掠过树梢，沙沙作响，像是在笑我们的慌张。
他走的那日，我站在梅树下，看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手里攥着那封信，竟有些舍不得拆开。
云儒离开后的第三日，苏州下了一场缠绵的秋雨。
我坐在窗边听着雨打芭蕉的声响，终于还是拆开了那封信。信纸上是挺拔的钢笔字，开头便是一句："时雨姑娘，见字如晤。"
他写上海的梧桐开始落叶，写租界咖啡馆里留声机咿咿呀呀放着西洋乐，写夜里黄浦江上的汽笛声总让他想起苏州河畔的梅树。
信末附了首新诗，字迹突然变得小心翼翼："或许你愿意与我分享，此刻庭院里的梅子可还青涩？"
我捏着信纸在窗前站了许久，直到雨丝打湿了袖口。当晚便提笔回信，将这几日摘的梅干包了一小包，连同新抄的《长恨歌》一起塞进信封。写到"在天愿作比翼鸟"时，笔尖突然颤抖，墨迹晕开成小小的月亮。
这样的书信往来持续了半月。某个清晨，我正对着梅树斟酌新词，忽听见门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转身时，云儒就站在晨光里，中山装口袋里露出半截火车票，发梢还沾着夜露的湿气。
"今早读到你的信，"他快步走来，从怀中取出个精巧的盒子，"觉得这话还是当面说更好。"
盒子里是把西洋裁纸刀，刀柄上刻着细小的梅枝。
他低头帮我系裙带上挂着的怀表时，我闻到他衣领间淡淡的雪松气息，恍惚听见他说："......所以提前回来了。"
风过梅梢，抖落一串雨珠。我们同时伸手去接，指尖在潮湿的空气里轻轻相碰。这一次，谁都没有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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