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苏州,梅子已由青转黄,沉甸甸地压弯了枝头。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暖意和梅子特有的微酸清香。又是一个午后,我正坐在梅树下的石凳上,尝试着翻译泰戈尔的一句诗——“Let life be beautiful like summer flowers and death like autumn leaves.”(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阳光透过繁密的枝叶,在书页上投下摇曳的光斑。
“好意境。”
云儒的声音温和地响起。我抬头,见他不知何时已站在几步之外,手中拿着一卷报纸。他今日未穿长衫,换了一身挺括的浅灰色中山装,更显得身姿颀长,眉宇间那股新青年的锐气也愈发鲜明。
“云儒哥。”我放下书,轻声唤道,这个称呼已渐渐习惯。他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诗集上,带着赞许的笑意:“时雨在译诗?这句‘生如夏花,死如秋叶’,译得极好,既得其神韵,又合了中文的雅致。”
“只是胡乱揣摩罢了。”我有些羞赧,指尖无意识地抚过书页上那句英文。
“不,你有天赋。”他走近几步,阳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新文化运动正需要你这样能贯通中西的人。旧体诗词固然美,但新的时代,也需要新的语言来表达新的思想。”他扬了扬手中的报纸,正是新一期的《新青年》,“你看,这里提倡白话文,提倡新诗,就是为了让更多的人能听懂、看懂,唤醒沉睡的灵魂。”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鼓舞人心的力量,点燃了我心中蛰伏的某种渴望。我忍不住问:“那…女子也可以做这些吗?写新诗,译新文,甚至…像你说的那样,去求学,去追求自己的价值?”
“当然!”他的回答斩钉截铁,镜片后的目光灼灼,“女子为何不能?枷锁是用来打破的,而非用来禁锢。时雨,”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郑重的期许,“你的才情,不该囿于这方小小的庭院。”
一股暖流伴随着勇气涌上心头。我迎上他的目光:“那…云儒哥能教我更多吗?关于新思想,关于…外面的世界?”
“荣幸之至。”他笑了,那笑容如同拨云见日,瞬间点亮了周遭。他顺势在我身侧的石凳上坐下,距离不远不近,他身上淡淡的书墨气息混合着阳光的味道,令人安心又微微晕眩。
他展开《新青年》,指着上面一篇署名“鲁迅”的文章《我之节烈观》,开始为我讲解。他的声音清晰而富有感染力,剖析着那些被奉为圭臬的“妇道”、“贞节”背后对女性的压迫与不公。那些尖锐的观点,像一把把钥匙,撬动了我内心深处从未被触碰过的锁。我听着,时而蹙眉沉思,时而豁然开朗,偶尔与他争辩几句,他从不以师长自居,总是耐心地倾听,再以更清晰的逻辑回应。
庭院里只有风拂过梅叶的沙沙声和我们低低的交谈声。梅子的清香愈发浓郁,仿佛也沉醉在这思想的激荡之中。不知不觉,日影西斜,金色的余晖洒满了庭院。
“云儒!”
哥哥明远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打破了这份宁静。他快步从回廊走来,神色不同往常的轻松,眉头紧锁着。
“怎么了,明远?”云儒立刻站起身。
明远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压低声音对云儒说:“刚收到消息,上海那边…又出事了。租界巡捕开枪了,学生…伤了不少。”
云儒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方才谈论新思想时的温润从容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峻的怒意和深深的忧虑。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报纸,指节泛白。
“消息确切?”他的声音像绷紧的弦。
“电报刚到,是学联内部传来的,应该无误。”明远的语气沉重,“父亲让你立刻去书房商议。”
“好,我这就去。”云儒没有丝毫迟疑。他转身,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尚未褪去的激愤和一丝安抚:“时雨,抱歉,改日再聊。外面…不太平了。” 他匆匆卷起报纸,动作间,袖口微微滑落,我眼尖地瞥见他手腕内侧靠近袖口的地方,似乎有一道尚未完全愈合的、细长的暗红色伤痕,像是被什么利器划过。
我的心猛地一沉。那道伤痕,与他平日里温文尔雅的书卷气如此格格不入。它像一道无声的警示,瞬间刺穿了午后梅树下那些关于新诗与理想的讨论,将遥远而残酷的现实血淋淋地推到了眼前。他为之奔走、甚至不惜冒险的,究竟是怎样汹涌的暗流?
“云儒哥…”我下意识地开口,想问那道伤,想问他要去做什么。
“别担心。”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迅速拉好袖口,对我挤出一个宽慰的笑容,但那笑容里有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沉重,“好好读你的书。记住我说的话,思想是自由的,谁也夺不走。” 说完,他不再停留,与明远快步朝父亲书房走去,步履坚定,背影却仿佛背负着千钧重担。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本《飞鸟集》。温暖的夕阳落在身上,却驱不散心底骤然升起的寒意。风卷起地上几片零落的梅叶,打着旋儿。我低头,看见那本《新青年》被他遗落在了石凳上。封面上的字迹在暮光中显得格外醒目,也格外沉重。
那支藏在妆匣深处的并蒂梅玉簪,此刻仿佛也带上了一丝冰冷的触感。梅子黄了,而窗外的天空,似乎正酝酿着一场未知的风暴。他眼中的月光依旧澄澈,只是那光芒之外,已悄然笼罩上了时代沉重的暗影。
云儒和哥哥的身影消失在书房紧闭的门后,庭院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梅叶在风中不安地窸窣作响。夕阳的金辉斜斜地铺在青石板上,将那本遗落在石凳上的《新青年》封面染得一片血红,刺痛了我的眼睛。空气中弥漫的梅子清香,此刻闻起来竟带着一丝苦涩。
那道暗红色的伤痕,像一枚冰冷的针,深深扎进了我的脑海。它无声地诉说着云儒平静表象下的惊涛骇浪,也撕开了我眼前这方安逸庭院与外面那个动荡世界之间薄薄的帷幕。他谈论新思想时眼中闪耀的光芒,他手腕上那道隐秘的伤,还有哥哥明远口中“上海”、“开枪”、“学生”这些带着血腥气的字眼…它们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惶惑。
我默默拾起那本《新青年》,指尖冰凉。封面上鲁迅的名字,此刻仿佛也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我翻开书页,目光却无法聚焦在那些激昂的文字上。云儒最后那句“思想是自由的,谁也夺不走”在耳边回荡,然而,当子弹呼啸而过时,血肉之躯真的能护住思想的火种吗?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