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禁锢倏地松缓,姜容婵喘口气,刻意偏过脸,不去看他神色,仿佛那是鬼,披了层姜云翊的皮,喁喁私语。
原来他口中那个心上人是她,怨不得隐瞒。
她咬牙,余光不可避免地掠过他翘起的唇角。
皇帝打定主意,要撕破那层纱。
实话血淋淋的,但他既肯剖开肺腑给她看,她何以直面的勇气也无?
“阿姐,你我并非——”
姜容婵眼眸睁大,唯恐利刃落在脖颈似的,欺身向前捂住他嘴唇。
“别说下去!”她语气乍然柔软,“好了,不必再说了,这些都是……”
煞费苦心去想,也想不出个合理解释。
姜容婵低头不语,女人颀长秀气的脖颈垂下,若风吹雨打后一支粉荷,唯有手臂抬起举过头顶,死死捂住皇帝作乱的嘴。
恨不能他是哑巴。
胳膊太久便开始酸,她气力渐小,指尖在皇帝脸颊摁下的白印消失,春雪了无痕般,反倒粉白指尖略抖。
皇帝自幼面白,脸皮薄,但凡有痕迹便格外明显。
顶着泛红脸颊,姜云翊垂眸望着她滑落的外衫袖口,露出里头一小片嫩红布料。
许是作衬的里衣。
他喉咙发干,唇瓣却紧贴柔软掌心,没法饮茶。
伸出舌尖,舔舐唇边小片肌肤,做惯此事,皇帝不觉什么。
湿漉漉触感传来,姜容婵猛地甩开手,“啪”地一声打在少年白皙如瓷的脸颊。
她惊魂未定,盯着掌心湿润瞧了半晌,再抬眸有一霎愕然。
皇帝两边脸,都留下轻微红痕。
他却不恼,只伸手碰了下脸上指印,蓦地浮出笑。
“阿姐捂得太紧,我喘不上气。”
他笑吟吟的模样太诡异,处处透着不对,姜容婵头皮发麻,果然,他苍白唇瓣动了动。
“倘若这样能叫你消气,千万遍我也乐意。”
“郑化就常挨夫人打,法羡也被夫人挠破过脸,可见此事不可避免,我又何必诧异?”
姜容婵忍无可忍,点醒道:“陛下岂可这样比较?他们是夫妻。”
“夫妻?你我之间情谊,比他们多出数倍,”少年望向殿内悬着的紫竹笛,唇角弧度讥诮,“数倍情谊,换不得做你夫君的资格?”
她顺着皇帝视线,木着脸思绪飘远。
彼时她随皇后住在椒房殿,被寂静压得深夜难眠,太子不知从哪学来楚地曲调,在紧挨椒房殿的小竹林,吹一夜竹笛。
小张后听不得半点嘈杂,楚地乡野的曲调于她而言,更是呕哑嘲哳,接连几夜后,那笛声猝然而止。
翌日,姜容婵给小张后请早安,撞见太子从殿内出来,眼下乌青浓重。
“阿姐……”
他陡然住口,低头以袖掩鼻,弯腰剧烈咳嗽几声,这才直起身白着脸问:“阿姐这几日睡得可好?”
少年嗓音沙哑,入耳粗粝,“萧声幽寒,笛声轻快些。”
言毕,他颔首:“阿姐,我还需听太傅讲学,便不等你了。”
姜容婵心神俱震,进殿久不能回神,耳边皇后在发脾气。
“混账,简直是混账,问他那是什么曲,跪了一夜半声不吭,怕不是专给人添堵的。”
见姜容婵来,小张后收敛怒气,在她走前突然道:“太子同陛下一样,六亲不认,又生而克母,极为不祥,阿婵离他远些。”
她心底不屑,六亲不认,可太子认她做阿姐。
姜容婵深吸口气,不知该笑自己迟钝,还是恼姜云翊装得乖顺。
紫竹笛入眼,耳畔仿佛当真响起笛声。
时快时慢,忽高忽低,轻灵如江陵水,水丰时乘舟尽兴而游。
她呼吸凝滞,想起太后曾经模样,便不由觉得——
年幼时的姜云翊便对成亲极为厌恶,或许能归咎于偌大未央宫中,普天之下最为尊贵的那对夫妻貌合神离。
定是如此,他幼时不得姨母疼爱,年长些又与兄长争斗,孤家寡人,身边没旁的人陪着,亦无人敢教皇帝何为真正的男女之爱,所以他误将眷恋当作……
姜容婵试图说服自己,可眼前帝王神色沉静,面无表情时纵使着常服,亦威仪赫赫,哪里是分不清情愫的稚嫩少年。
她耳边阵阵嗡鸣,问道:“若我今日拒绝,陛下要治我抗旨的罪过么?”
皇帝神色骤变,猛地站起身,身形投下的阴影笼罩垂首的女人,看不清她面容。
“阿姐何以出此言?”
少年声音如风吹碎玉,眼瞳中骇愕如山崩,转瞬尘埃平息。
“我并不欲逼迫你,”他闭了闭眼,“阿姐以为,我要用帝王威严强压你就范?”
姜容婵沉默,她方才当真有一瞬恐慌,怕他用修理朝堂的手段对她。
软硬兼施。
长久缄默下,皇帝读懂她意思,怒极之下竟笑,连声轻道“好好好”。
四年不见,阿姐就是这么揣摩他的,认为他变得暴戾恣睢。
姜容婵仰头,直望进那双墨色瞳仁,眼尾泛着红,不知是气得还是伤心。
再沉默下去,她总觉残忍,只嘴唇动动便吐出无伤大雅的小谎。
“我未曾这般想。”
姜容婵甚至不敢再看他,错过皇帝眼中错愕狐疑与轻嗤。
那眼神转瞬之间,又搅在一起,无可奈何化作柔和春水,徐徐浇在她身上。
皇帝语气冷幽幽:“阿姐,我信你。”
反正他也没得选,总不能像乡间强抢民女的恶霸,用权势威逼眼前人做皇后。
周身气氛倏然松缓,姜容婵秀眉舒展,起身道:“下裳沾了茶水,得换一身,陛下在宣室殿还有朝事么?”
她在赶客,姜云翊默然一瞬,颔首:“御史大夫恐怕已在殿外。”
他胡诌的理由,一时竟忘御史大夫数日前奔母丧,如今不在京中。
那抹身影渐远,殿内复又寂静,侍候她的宫人瑟瑟发抖,除却云苓皆跪下,以面触地。
“殿下,奴婢方才什么都未曾听见。”
说话声最小的宫人,平素皆守在第一道屏风外。
姜容婵摆手,轻声道:“你们都下去,云苓,将我那身月白锦裙拿来。”
那是她最朴素低调的衣裙,她要出宫。
云苓默默不语,为她穿衣,手指捋袖口时,低声道:“殿下觉得冷?”
姜容婵神思回来泰半,这才察觉自己的手抖个不停。
“陛下说的话,你听见了么?”
云苓点头,“奴婢只听见头一句,便打发旁的宫人出去,殿下放心,今日事不会有人说出去。”
“他们自然不会说,这种悖德的宫闱丑事,史官若知定教皇帝遗臭万年,”姜容婵深吸口气,“没人想掉脑袋。”
“殿下要回高阳么?”云苓唯恐外头听见,用气声说话,“让钟媪她们收拾一番,连夜离京。”
“行不通。”
姜容婵平静否决,她从未想过此条路。
自受封长乐公主后,她便仪同诸侯王,几乎去哪都畅通无阻,竟教云苓一时糊涂,忘记宗室的尊荣源于天子。
自长安至高阳,翻山、越岭、渡水、过桥……每过一城,她的行踪都暴露无遗,根本躲不开皇帝。
所以,她道:“我要去一趟少傅府。”
*
少傅府。
庭前春华未艳,一人着素衣独坐池畔,时不时拈起点鱼食洒落。
将近日落,他终于起身,冲远处刚踏过月门的女人遥遥一拜。
“臣见过殿下。”
“无须多礼,”姜容婵颔首,“多日不见,尚有公事未询问少傅,还有那日谷中遇险,也未来得及过问。”
虽不知缘由,玄祈却自她脸上窥出几分愧疚。
“殿下家令已送来压惊的补品,臣万分感念。”
姜容婵垂眼,兀自望池中几尾鱼,锦鲤不知身处困囿,无忧无虑。
她随玄祈入前厅,仔细问着学宫的事,虽说这差使已被皇帝交给旁人,可姜容婵却觉少傅分明最合适做这些。
她初时语速和缓,同平素别无二致,之后却愈发快,火烧似的赶。
男人白发垂落,静待急雨停歇般默不作声。
他一一回应,却见姜容婵在确认万事妥帖后缄默,欲言又止无数次。
“殿下,”玄祈适时开口,淡而疏冷的眼瞳沾染关切,“还有旁的想问么?”
“少傅,那夜遇袭后,陛下可有召见你,都说了什么?”
玄祈面色不变,恍若那夜的天子之怒从未有过。
“陛下只道李希圣何等微末,岂能劳烦长公主亲至,臣有举荐失察之过,府中养病一月,罚俸半年。”
姜容婵心头微松,皇帝没把李希圣怎么样,由着她将人送去高阳,对少傅的反应也不甚激烈。
此番造访,稍解她思及齐王下场后的焦虑不安。
她眸中流露喜色,欲离去时微风拂衣,暖风中芰荷般,身上不知什么香,熏得人心神皆醉。
少傅凝神望着女人姣美面容,饶是清心寡欲,也不得不承认,她堪称仙姿玉色。
移开目光,眼前浮现皇帝那夜召见时,森冷的神色,于龙椅居高临下望他。
长久的沉默,长久的压迫,最后拂袖而去,似乎是殿下歇息之所。
少傅闭眼,不再去想,也不敢继续揣测。
男人喉咙边狰狞疤痕微动,“殿下,臣自幼亲族死尽,一夜白头,幸而蒙师父收留,师父于臣乃唯一存世的亲人,天子看殿下亦是如此。”
甚至,姜云翊还不如他幸运,他尚且记得年幼时亲族团聚其乐融融的情形,寂寥时聊作御寒的粥。
皇帝没有,自始至终只有姜容婵一人。
玄祈直觉她眉间愁云与皇帝有关,冲她背影突然道:“臣于东宫讲学时,便知太子极听殿下的话。”
姜容婵脚步微顿,回首欲探究他是何意,却见男人又是淡漠神色,心中思量着离去。
刚入未央宫门,值守的羽林卫上前搭话,他乃平津侯幼子,同姜容婵相熟,笑眯眯道:“王校尉献上匹神驹,估计在御苑给陛下看呢,那马儿极漂亮,殿下不若也去瞧个热闹。”
刚巧,姜容婵也要面见皇帝。
她要回府住,少同皇帝见面,免得他见缝插针说胡话。
待过上几年,陛下便能淡忘这桩事。
行至御苑,远远便听见嘶鸣,凄厉暴戾,惊得随行内侍宫婢短暂嘈杂起来。
是匹高大威风的雪骢。
王贞压下雪骢那点浮起的暴躁,同面色平淡的皇帝说起驯马的心得。
姜云翊从始至终,只偶尔颔首。
王贞额头冒汗,陛下先前不是极看重这雪骢,今日怎么了,一副心情不佳的模样。
但皇帝也没说停,他只好硬着头皮侃侃而谈:“过于暴躁温驯的皆为下等马,前者野性难灭,后者胆怯不能战,而中等马……”
一道女声传来,半是好奇。
“那上等马呢?”
王贞爱马,说到忘我时,竟当着皇帝的面忘记行礼,脱口而出回答这疑惑。
“上等马虽有野性,却可用巧劲驯服。”
姜容婵上前,顶着皇帝阴沉目光,自顾自抚摸雪骢。
她先前只当驯马只能用蛮力,半晌若有所思,偏过头笑问:“什么样的巧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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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驯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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