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贞下意识看皇帝脸色,身子一个哆嗦,立刻噤声。
周遭顿时寂静,皇帝淡声道:“长公主问你话,你答便是。”
“是,”王贞如蒙大赦,冲姜容婵补一礼,“殿下,所谓巧劲,无非是以柔克刚,循序渐进。”
男人指引雪骢往水边走两步,随后轻抚它颈部。
“像这样便好,”王贞躬身又行一礼,退至皇帝身后,“殿下若有不解之处,可以问陛下。”
闻言,姜容婵忍不住抬眸,皇帝钟爱名马,尤喜爱野性难驯的烈马。
他恐怕不认同王贞的巧劲一说。
姜云翊绷紧脸:“王校尉,朕先前觉得巧劲无用,可皇姐似乎颇喜爱你这套方法。”
“只是臣一点浅见而已。”
王贞每次碰见姜容婵,万年不变的沉稳神情都消失无踪。
知道皇帝在迁怒,姜容婵终于忍不住开口:“王校尉,我有些私事同陛下说,你若无要事可以退下。”
“谢殿下。”
撂下三个字,王贞便飞也似的离去。
宫中待惯的人皆懂察言观色,闻出两人微妙氛围后,只当姐弟近来起争执,忙不迭散得远些。
“阿姐,王校尉受召进宫,我一言未发他竟走了。”
少年声音浅淡,旋即嘴唇抿成直线,垂下眼不去看她。
“陛下怪我擅自命令朝臣,是僭越之举。”
姜容婵说完,耳畔呼吸声重几许。
“也巧,我今日进宫,本就是请辞。”她继续道,“往后再不会这般僭越。”
“请辞?”
姜云翊的声调古怪地拔高了一瞬,像被猝然拧断的琴弦。
他面上仍维持平静,犹如初春水面薄冰,只是那平静下,是汹涌欲出的暗流。
“你要去哪?”
“回高阳。”
姜云翊缓缓眨了下眼,声音慢而钝,叫人想起长久未磨的刀刃。
好像每说出一个字,那锈掉的刃便划过他嗓子。
“为什么?”他蓦地开始笑,笃定道:“为了躲我。”
“阿姐被我吓到,连驸马都不打算继续选。”
“在决意离开我时,你最当机立断,”皇帝恨不能击节赞叹似的,“阿姐比我这个天子,还要有魄力。”
姜云翊喉头滚动,硬生生咽下那句“离京是痴心妄想”,硬是唇角向上,扭出温良的笑,黑幽幽的眼珠凝着她,仿佛要将她魂魄吸进去。
腰间玉佩轻响,少年向前,迫近那张惨白的脸,几乎与她呼吸相闻。
而后,一字一顿如敲金击玉。
“我不会允你离京。”
“今夜起,从长安至高阳,所有州郡关隘,皆不会放行长公主府任一马车。”
他说得笃定,垂眸盯着眼前人是何反应。
姜容婵眼皮一跳,不安在心底疯长,后背发毛。
皇帝这副神情和语气太过陌生,她一时想不出摆出何等表情。
良久,她僵着脸,缓缓点头。
玄祈对皇帝的印象停滞在当年,以为他无论何时乖乖听阿姐的话。
但世上,哪有心甘情愿顺从旁人的帝王。
“那我先回府,昭阳殿的东西等会派人来取。”
姜云翊眼眸微微睁大,望着那转身的背影,几步绕到她面前,高大身形投下的阴影将她整个笼罩。
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和惶惑,甚至有一丝讨好的意味。
“阿姐,我刚才伤你心了?”
仔细想想,方才确实太冷淡,先前从没对她这样,姜云翊喉咙发紧。
阿姐还是在乎他,所以难过,一言不发地离开。
姜容婵被堵住去路,下意识蹙眉,来不及反应皇帝弦外之音。
她仍沉浸在惊愕中,伤怀只丝丝缕缕掺在复杂心绪中,难以辨别。
看清那双眼眸溢出的纯粹愕然,姜云翊脸色发青,耳根突然泛起层恼羞成怒的薄红。
他闭了闭眼,“原来是我多想。”
被皇帝提醒一遭,那份伤心后知后觉如潮水。
女人长而浓的眼睫乍然湿润。
姜云翊怎就喜欢上她呢?倘若他心悦旁人,哪怕往后分道扬镳,至少能短暂留几许旧时情谊。
现在倒好,她分不清他那见不得光的心思,究竟何时起的,回忆都蒙上层居心不轨的水汽,看不分明。
“阿姐,阿姐……”
一声声唤让姜容婵不再晃神,脸颊粗粝感明显,原来皇帝正俯身擦拭她的泪。
他口中一直念“对不住”,呼吸拂过肌肤,让人觉得痒。
“陛下,”姜容婵偏过脸,态度比方才冷硬无情百倍,“我要回府了。”
耳畔只低低的“嗯”,再没有掺杂天子之怒的胡言乱语。
她深吸口气,手在袖中止不住的抖,近乎握不住。
原来掉几滴泪,便能引君王折腰,竟是真的。
先前还以为,都是史书胡诌,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能经历。
姜容婵口中苦涩,王贞那句“以柔克刚,循序渐进”蓦然响起,震彻耳畔。
她定在原处,难道要像驯马一样驯服天子?
仿佛谁在脑中劝说蛊惑她:“人与人之间,本就试图互相驯服。
普天之下各持己见的大儒,亦是如此,难道他们都光明磊落以理服人?还不是或造谣打压或假作清贫伪装高尚。”
姜容婵面容愈发苍白,她幼时听先生讲驭民之道,先生说:“殿下往后治理封地,便知商君之智。”
高阳民风淳朴,父王在时,黔首甚至能拦下他车舆,面刺过失。
就连素昧平生的人,她都不忍视之如牲畜驯服,何况对姜云翊。
再者,驯马是为了骑,驯服皇帝是为了什么?
让他死心塌地守着姐弟身份,再不越雷池半步,这想法本身,便扭曲畸形到令人作呕。
站立太久,姜容婵腿有些酸,一只手悄无声息搭在她肩上,摁着不允她动,其主人的语气却柔和万分。
“阿姐,要我派小黄门送你么?”
“不必。”
姜容婵终于出声,抬眸看向皇帝僵滞的脸色。
“不必,”她脸上泛起血色,面若桃花,“待陛下养好伤,我再离宫。”
姜云翊被突如其来的话砸中,并无喜色,而是紧抿着唇。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却摸不准姜容婵想要什么,诸多可能在眼前闪过,但顾不上太多,犹如饮鸩止渴,明知可能一脚踩进深坑,还要选择同她走那条路。
少年说话时极轻,唯恐将她轻飘如鸿羽的诺言吹走。
“阿姐若愿意,留在宫中最好不过。”
*
春雨霏霏,细而密的雨丝斜落在姜容婵半边发梢。
太医昨日说,皇帝的伤势反反复复,长此以往恐怕伤口会溃烂发脓。
一旦起高热,有性命之忧。
姜容婵略一思索,便知有古怪,今日冒雨踩着他上药的时辰求见。
还未至寝殿,便听见太医苦口婆心劝说。
“陛下,不肯上药如何能好?”
“朕自有分寸。”
少年极冷淡,目光凛冽,“你昨日去了昭阳殿?”
姜容婵踏入寝殿,心底怒意翻滚,沸水似的。
什么自有分寸,不过是拖延时间。
“阿姐,”姜云翊笑得惊喜,毫无被戳破的窘迫,“你怎的来了?”
他若无其事,抬手便要为她擦拭鬓边雨珠。
姜容婵侧身躲开。
被拒绝后,皇帝那抬起的手顿住一瞬,指尖微蜷,拿起哑奴奉上的雪白巾帕,轻摁沾雨的肌肤。
巾帕很快沾染她面上脂粉,熏染出浓郁馨香,素色帕子晕出清淡胭脂红。
皇帝若无其事将它拢入袖中。
姜容婵脸色难看,“我若不来,还不知陛下竟怕上药。”
“本就是些翻开的烂肉,那帮老头子下手又重,无事也被他们磋磨出三分病。”
皇帝说得轻巧,太医敢怒不敢言,心中却腹诽,分明是陛下不肯养伤。
案上半个巴掌大的浅口药罐显眼,黑釉衬得雪白药膏如玉,气味却颇刺鼻,极其霸道地直冲脑门。
“你先下去。”姜容婵强压怒意,吩咐太医。
“龙体安危并非儿戏,陛下为何——”
“阿姐,”姜云翊蓦地打断她,唇角弧度微妙,“你分明知道缘由,怎的不敢说出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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