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在古树枝桠间流淌,却照不透粘稠的黑暗。
顾溪亭没有一起乘车,也没有再和顾意等人交流过。马蹄铁嘚、嘚、嘚的声音,混着枯枝断裂的脆响,每一声都精准踩在许暮心跳的间隙,简直安静得可怕。
不知今时是何时,许暮的身体越来越烫。
马车轮碾过青石板的震颤,也渐渐化作春茶在竹匾里翻滚的沙沙声。许暮眼皮沉重的像是压着陈年的茶砖,恍惚间仿佛嗅到了新焙龙井的栗香。
许暮陷入梦魇————
有温热的指尖触碰许暮的脸颊,许诺清亮的笑声把许暮叫醒:“哥你又偷懒,说好要教我分拣白豪的!”
睁开眼,满山青翠撞进许暮的瞳孔里。许诺戴着遮阳竹笠,鬓角微汗沾着茶芽绒絮。父亲在旁边,正用红泥小炉煮水,看着兄妹俩玩闹,松枝燃烧的噼啪声响,让许暮格外亲切。
“小诺……爸……”
“哥你快起来!”
许暮低头,看着自己沾着泥点子的粗布短衫,掌心薄茧是时常帮外公采茶而留下的。
“尝尝今年的头采。”母亲将青瓷盏贴在他唇边,茶汤滚过舌尖的刹那,许暮突然哽咽,“妈……”
外公布满裂口的手指拂过许暮的额发:“暮哥儿,不要小看茶,这茶脉啊连着人魂呐。”
夕阳把茶山染成金红时,许暮赤脚踩进沁凉的溪水。银鱼吻着脚踝,许诺突然把水花泼向他衣襟。
父亲的笑声惊起白鹭,母亲采来的野山椒在石臼里捣出辛辣的芬芳。许暮仰面躺在晒茶的石板上,后颈贴着温热的青石纹路,数着归巢的燕子掠过茶田。
都在,大家都在,这才是许暮一直想做的梦……
“……脚镣要换成玄铁的……”
零碎的话音刺破梦境,许暮在颠簸中抓住车帘流苏。顾溪亭冷冽的嗓音忽远忽近,像是隔着重纱:“……就算把整个茶园翻过来也要给我找到……”
顾溪亭的声音,把许暮从暖阳下的茶山拉入冰凉的湖底。
新茶的茶香突然转为浓烈的血腥气。
许暮又看见母亲的手掌被剑钉在焦土里,血珠顺着竹筛滴落。
他想尖叫,喉咙却涌上母亲喂的那口茶汤。温热的触感从唇角滑落,有人用冰丝绸帕擦拭他的下颌。
“主子,还有半柱香的路程。”顾意的声音混着铁蹄声传进耳朵,“他还能坚持到大夫来么?”
顾意接着絮叨:“要先退热吗?这么烧着也不行啊。”
顾溪亭的轻笑带着寒意:“不,就这样挺好。”因为在顾溪亭听来,此刻完全没有意识的许暮在梦中的喃喃自语,才是真话。
许暮的梦境开始破碎。父亲的茶碾突然裂出人面纹,许诺的竹笠渗出黑血,外公的手杖生出倒刺扎进掌心。
他在虚空中抓挠,指尖触到冰凉的木头——现实与幻境重叠出诡谲的拼图。
大火后的茶园,洒满阳光的茶山,茶香和血腥味不断交替,许暮陷入梦魇。
……
安息香裹着雨后青苔的气息,混着某种熟透浆果的甜腻,最先复苏的是许暮的嗅觉。
许暮眼睫颤动间,瞥见杏色纱帐外浮动的光斑——是穿过竹帘的晨曦,在地砖上织出茶树状的暗影。
再抬眼看去,是顾溪亭和顾意在案前谈话,许暮隐约只能听个大概。
“主子,整个茶山都快挖遍了,还是没找到那个匣子。”
“晏家的人知道是咱们的人阻止他们收许家的茶园,还杀了他们的人,说是要告到御前。”
顾溪亭冷笑:“晏家算个屁,他们家主最好能活到进宫。”
又要杀人,许暮对顾溪亭没有别的印象,只觉得他爱要人的性命,无论何种结局都是他罪有应得罢了。
屋内环境不错,许诺应该也被照顾得很好,许暮不想跟顾溪亭有过多的接触,想装睡到他和顾意离开。
“唔……”谁知只是稍稍挪动了一下腿,许暮就疼得发出声响,顾溪亭闻声过来。
装晕不成,也不想躺着仰视顾溪亭,他试图撑起身子,掌心陷入柔软的被褥,此时连素白中衣摩擦肌肤的细响都格外清晰。
许暮赤脚踩在地面上,足底传来融融暖意,低头发现青砖下竟铺着火龙,这在他看来都是民脂民膏。
“你还挺费银子。”顾溪亭揭开纱帐,跟许暮迎面对视。
顾意赶忙过来把纱帐挂到帐钩上,手上动作没闲,嘴上更是不得闲:“小公子你是不知道,你昏沉这些时日,我家主子把全城的大夫都找来了,最贵的药材都用上了,简直就是从阎王爷手里抢人。那天晚上,其实就是个误会……”
“就你话多。”顾溪亭打断了顾意的絮叨,顾意瘪嘴往旁边撤去,还跟许暮眨了眨眼睛。
可见顾溪亭十分骄纵这个属下,两个人的关系也不似普通上下级。
顾溪亭倚着床围栏,指尖转着个青竹茶则,心情看起来不错。他今日换了身霜色直裰,眉骨疤痕被晨光柔化成浅黛色,乍看竟不似那晚骇人,反倒像个文人墨客。
许暮一头雾水,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顾溪亭,是那晚杀人如麻的大煞神,还是眼前眉眼带笑甚至有些温润的贵公子。
“许诺身体也恢复了,跟府里的女眷在一处。”
“嗯。”许暮一直低着头。
“所以你昏睡这些天,该想的想起来了吗?”
他根本就不是原主,能想起来什么啊!许暮摇摇头,紧接着头顶传来了顾溪亭深深的叹气声:“那你能想起来什么?”
“什么也想不起来。”
“许暮。”顾溪亭语气突然冷了下来,“我救你是因为要用你,你最好让自己有点价值。”
许暮有些烦了,要杀要剐的随便,何苦跟他纠缠,原著里早早就死了的一个小炮灰,根本不影响你顾溪亭的故事走向,为什么就不能放过自己呢?
许暮抬起头直愣愣地盯着顾溪亭:“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那你怎么还记得许诺。”
“她是我妹妹。”
“那我呢?我娘亲呢?我娘亲交代你们许家的事情呢?”顾溪亭突然把手放到他受伤的肩膀上,许暮能感受到他手上的力度越来越重。
许暮疼得一颤,顾溪亭显然没打算放手,却也没有再继续用力。
顾溪亭放过许暮的肩膀,但反手掐住许暮的下巴,强行让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
自亲眼看着双亲化作一缕青烟那日起,许暮便将自己活成一座孤坟。纵是遗产纠纷曾化作荆棘绕颈,他也只当一段不值得提及的过往。
世人拨弄的算盘珠子,终究碎不成许暮眼底半寸霜色。
此刻喉间梗着未化的霜,那些压抑十余载的隐忍和分寸化作青瓷裂纹,从心口蔓延开来。许暮不想再压抑,他奋力甩开顾溪亭,踉跄站起反逼着他后退。
许暮五指骤然握住袖口,骨节泛着青白,喉间溢出破碎的笑声:“睁眼就是这样的世界,我所有的记忆都不属于这里,我的记忆里没有你,也没有你娘,更不知道她交代过我什么!”
许暮看着顾溪亭怀疑又平静的脸,仿佛自己才是什么无理取闹的泼皮无赖,他倒像个好人。
许暮顿觉更气:“你看见的这副皮囊里满是错位,我是许暮可又不是他,我恨不得你现在就杀了我!让我看看死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光景!总好过记忆错乱,脑子里装着自己的过往,眼前却都是别人的前尘旧事!”
许暮越说越激动,最后使尽全身力气推开顾溪亭。
他低下头,望着指尖掐进掌心摁出的指痕,动作幅度太大加深了肩膀上的灼痛,烧尽了许暮二十余年的清冷自持。
那强忍着不肯坠下的泪水,化成将落未落的雨帘。
许暮突然的愤然,吓坏了身后的顾意,也在一定程度上震住了顾溪亭。
青铜莲花漏的滴水声卡在铜盘边缘,那声本该清脆的“叮”声,此刻正无限拉长,在场的三人谁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许暮,我不管你以前是谁,你现在就是许暮,也只能是许暮。”顾溪亭率先打破平静。
“我不知道你说的记忆是什么,我给你时间去找,许家茶园现在不许外人进入,但今后你除外,去给我把你说的错位都矫正了。”
许暮没有应声,顾溪亭也不指望他眼下给出什么让人满意的回答。
“你不想活,也要想想许诺。”
顾溪亭撂下话便转身离去,推门时,半开的雕花窗突然灌进穿堂风,倒把许暮混沌的思绪劈开条缝。
“许诺”二字总像片新发的茶叶嫩芽,让许暮这残茶在盏底泛起一丝涟漪。
虽然活的像座孤坟,但他也是一身的硬骨头,许暮悟了——总得先活成一盏长明灯,才有资格说哪天火苗灭了也无妨。就像老茶客须尝遍三十六峰云雾,才辨得清明前那抹鹅黄芽尖该落在哪个山坳。
许暮躺回床上,不曾听见廊下飘散的对话。
“主子既念着年少时,他冒雨将高烧昏迷的您,从老夫人坟前背回茶园的情分,又何苦……”顾意的话尾被打断。
顾溪亭的剑鞘接住三两片飘零的花瓣:“你看那雷击木。”他忽然指向庭中焦黑的老树,新芽正从被烧黑的树皮里挣出,“要么劈出条生路,要么……”佩剑出鞘三寸又重重扣回,“做我剑穗上永远不腐的玉坠。”
许暮,唯一一个和自己有过往交集和共同回忆的人,他要么背叛自己,也正好能死在他顾溪亭的剑下,要么就……一起下地狱吧,总之他不允许许暮独善其身。
而且许暮虽然残破,但与自己对视时眼神里的倔强,让顾溪亭充满斗志。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更何况许暮啊,是只随时会挠人的野猫。”顾溪亭有些得意的自言自语。
就用这沧海做手中利刃,倒灌一下如今的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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