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雕花的窗子时，许暮正盯着腿上结痂的烧伤出神。
也不知是这具身体到底年轻恢复力惊人，还是顾府的药确实金贵，才不过月余光景，就连最深的伤口都只剩淡粉痕迹。
侍女捧着药碗立在屏风外，许暮嗅到三七混着金银花的苦香——与现世外公常熬的消炎汤别无二致。
熟悉的味道将许暮的记忆勾回到穿越前——
许暮永远忘不了那个暴雨夜，ICU的消毒水味混着亲戚们的香水味，刺得他睁不开眼。
“小暮以后就跟二叔住。”
戴着父亲同款腕表的二婶，指尖捏着遗产公证文件：“你爸书房那些紫砂壶，二叔帮你保管。”
深夜，许暮蜷在灵堂角落，听见三姑压着嗓子说：“保险柜密码肯定在茶园地契里......”他攥着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茶芽，锋利的叶缘割破掌心。
阁楼漏雨的第七天，外公裹着山雾撞进来，蓑衣滴着水：“暮哥儿，跟外公回茶山。”
老人布满裂口的手包住他冰凉的指尖，掌心粗粝得像老茶树的皮。
教他炒青那日，铁锅烫红了指尖，外公往他嘴里塞了颗野山楂：“疼就嚼这个。”
这是第一次，许暮忽然尝到了一丝回甘。
梅雨季，他会陪外公窝在茶仓修补古籍。外公指着《茶经》上的批注：“这是你太姥爷写的，他说茶如人，火候差了就成不了味。”
外公走得很突然。那日他正教许暮辨茶，突然栽倒在晒茶匾上。许暮抖着手去探老人鼻息……
自此许暮成了真正的孤儿。
「暮雪茶室」开张那日，冰裂纹茶盏盛着外公最爱的凤凰单丛。许暮仿若看到外公炒茶的背影。
十余年光阴揉进茶饼，业内皆知他是最年轻有为的辨茶师和制茶师，没人知道他是如何独自长大，无数日月只有茶香为伴，那是许暮唯一能嗅到的安全感。
“哥！”许诺发间别着新摘的茶花，提着鹅黄裙摆冲进来打断许暮的回忆。
“后院的茶树开花了，顾意哥哥给我摘的，好看吗？”
“好看。”虽然许暮过去与许诺这个妹妹素未谋面，但对于亲情缺失多年的他而言，这份羁绊也足够温暖心底。
小丫头挤进许暮的怀里咯咯笑着：“还是哥你好看！”
许暮的相貌时常被人夸赞，但如此天真直白的赞美，还是让许暮有些不好意思，耳尖也有些泛红，逗得旁边的侍女捂嘴浅笑。
许暮今日穿的是件青竹缀衫，袖口扎染的雾青色渐次漫开，像清明前掐尖的茶芽。腰间深碧色绦子，随他俯身动作晃悠，平添了一份雅致。
许暮身形清瘦似新芽，偏生骨子里透着韧劲儿，如此装扮，像惊蛰后的头茬银针——看着嫩，但枯叶堆里也能辨出半寸活根。
额发被风撩开的瞬间更是绝色：眉宇温润清明，偏那眉间一点朱砂痣艳得惊心。最妙是垂眼时，睫毛在眼下投的影都带着分寸。
许暮这身气韵，像是拿尺子量着茶树裁出来的。
也不怪许诺，顾溪亭差人送来的衣服，多是绿色，极衬许暮的肤色和气质。
说到顾溪亭……自上次临走时放了狠话，到如今也许久未现了。
许暮心想着不见也好，只是从侍女这打听到的只字片语，还不够他了解如今所处的世界。
熟悉的冷笑声打断嬉闹，顾溪亭张口就是冷嘲热讽：“既有力气在这玩笑，不如回茶园瞧瞧呢。”
许暮抿嘴蹙眉，顾溪亭这人，果真扫兴。
爱杀人，爱扫兴，顾溪亭给许暮的两个印象，基本根深蒂固了。
许暮摩挲着袖口，余光里那人依旧倚着廊柱嵌在阴影处，顾溪亭后颈硌着朽木雕花，姿态却如豹子假寐般松弛。
以顾溪亭这种人的狠戾和手段，他看似不融入的疏离表现，实则是为观察所有人。
那些慵懒倚靠的廊柱窗棂，不过是棋盘纵横的暗线，而他就像下棋的人坐在高处俯视着棋盘和一堆棋子，一切尽在眼皮底下。
顾溪亭对许暮冷嘲热讽，对许诺倒是像个纨绔的兄长，指了指小丫头的茶花竖起大拇指，引得许诺露出笑容。
在许暮观察他的时候，他其实也在观察着许暮，顾溪亭把玩着手里的玉佩：“许暮，你最好让自己有点价值，不然我会觉得那药钱花的不值。”
说着，顾溪亭将手中的玉佩向许暮扔来，也不管许暮是不是能接到，便转身离开了。
玉佩破空时扯出哨音，许暮下意识接住，掌心被冰得发麻。羊脂玉正面阴刻的“顾“字硌进肌理，背面则是密密麻麻的茶山舆图。
不用想也知道，是能出入顾府和那座茶园的通行令。就算许暮再想远离顾溪亭，也不得不承认，如今若没有他，自己在这怕是寸步难行。
许暮自嘲，随即拉着许诺的小手出门了。
谷雨时节的石板路泛着青苔，许诺蹦蹦跳跳踩着水洼里的云彩，这份无忧无虑让许暮好生羡慕。
许诺蓦地停下玩耍：“其实你不是我哥吧。”语毕，她的小手却依旧紧紧拉着许暮，继续前行。
许暮低头凝视着许诺，小丫头也正好低头看着脚下的路。许暮从未有过照顾孩子的经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但他更不愿欺骗她，于是试探着问：“怎么说？”
“你不知道吧，我哥没你这么聪明，他从来不说话，也不爱笑，每天都呆呆的。”许诺缓缓诉说着，仿佛在细细搜寻着心底的某段记忆，“他只是记得娘亲临终前的交代，要照顾好我和顾家娘子那把钥匙。”
“可他把你照顾得很好。”许暮深知，此刻已无需隐瞒或编造什么，也难怪许诺的懂事程度远超这个年纪的小孩。
“这里的人都欺负我哥，他却从不反抗。但只要有人伤到我，他就会像疯了一样冲出去。”许诺突然停下脚步，抬头望着许暮，泪水早已夺眶而出，“他有好几次都不想活了，但他怕他一走，我也活不长了！”
说着，许诺把脸埋进了许暮的衣摆，肩膀微微抽动，两只小手紧紧攥着他的衣服。
许暮蹲下身，将小丫头的头轻轻靠在自己的肩上，许诺也顺势搂住了他的脖子。
“你可以当作我之前都在一场梦里，如今梦醒了，我也清醒过来，我还是你的亲人，会陪你一起长大。”许暮温柔地安慰。
“真的吗？”
“当然。”
事到如今，许暮也分不清什么是梦境什么是现实，到底之前的种种是梦，还是如今是一场更长的梦。
可如果都是梦，那为什么所有疼痛都那么清晰呢？
就这样，两个异乡人却有着奇怪的血脉相连，让许暮愿意试着在这黄粱一梦里闯一闯。
许诺紧紧攥着许暮的两根手指往前走，逐渐有焦土的气息漫过来。
烧焦的篱笆桩歪斜地插在灰堆里，半截缠着枯藤的竹筛被风掀起，惊得许诺往许暮的身后缩了缩。
“就是这了。”她忽然松开许暮的手往前跑去，鹅黄裙摆扫开浮灰。青石碑在此处显得格外扎眼，碑面“许如故”三个大字被烟火熏得斑驳。
许暮指尖抚过石碑，如故……如顾？难道许家和顾家，还有更深的渊源？那顾溪亭突然出现在茶园里，也解释得通了。
忽有踩碎枝桠的声音，原是个蒙面骑士，许暮对他们印象深刻，那晚他们跟在顾溪亭身后，像大煞神的阴兵，如今洒着日光，倒也没那么吓人了。
“令牌。”许暮举起顾溪亭给的令牌，那侍卫忽的单膝点地，衣衫的缝隙里飘出几缕茶香——与顾府里的气味如出一辙。
想不到顾溪亭竟还是个真爱茶的？
蒙面骑士不远不近地跟着，许暮有点无从下手。顾溪亭的人恨不得连地皮都犁了三遍。
“蚂蚁窝都要被铁杵捅穿了。” 那疯子把茶园掘成这模样都找不到东西，如今倒要他来大海捞针。许暮不悦地踢开插在地里的半截锄头，心中暗忖：简直是刁难。
“你对那东西有什么印象吗？”许暮转而求助许诺。
“没有，我也只见过那把钥匙。”许诺摇摇头。
也是，这么危险的东西，肯定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你哥……额……我平时，走到哪都带着你吗？”许暮搔了搔头，略显尴尬。
“是这样的……”许诺对许暮还没有适应自己身份这件事，还是有些无奈的，但大概是顾及许暮的面子，没有表现得太过明显。
原主许暮的社交圈子极窄，他爹娘所托付的如此贵重的物品，定是被他藏匿得极为隐秘。
许暮一时之间也没有更好的计策，只能让许诺带着自己一步步重现他们的日常，竭力做到事无巨细地模拟。
两人在茶园中来回穿梭，企图寻得一丝线索。只是半日时光流逝，可以说是一无所获。
许暮瘫坐在碳化的茶树下，汗水顺着后颈滑进衣领。许暮心想：这顾溪亭说找，又没说今日必须找到，我态度摆在这了，他若真是那不讲道理的人，就算今天通宵达旦地找，也是不能满意。
“饿了。”许暮抻了个懒腰，顾溪亭这叫又想马儿跑还不给马吃草。
“那我们去惊蛰哥哥的馄饨摊子吧！”许诺有些兴奋。
惊蛰？是原主也认识的人吗？那说不定真能打听出什么，这么闷头找确实也不是办法。
“公子，顾意大人吩咐，回程给您和许诺小姐安排马车。”刚一直跟着许暮的蒙面骑士，看两人要走便上前说道。
原来顾意刚才过来，是交代这事儿。
许暮许诺两人忙这一遭，走回去确实有些吃力，许暮欣然接受。
“那走吧。”
“城南馄饨摊儿！”
这是许暮第二次走这条路，清晰地看着周边的树影飘过，就像抓不住的过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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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茶香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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