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玉器熟练收回怀中,李承霖坐起身,稳了稳心绪,倚靠到另一侧的矮几上,单手扶额,淡淡说道:“带他来此。”
亲卫通告的快,带人来的也快。
昨夜因施正卿提醒,李屏香打算一早就来还南王府,可家门还没出,就先被表叔公伯徊请了去。长者满口都是告诫,认真听完,他感慨颇多,便想先去京兆府寻北野崇扬,谁知听到的是北野崇扬突然病发且已经被还南王府的人带走一事。
快马加鞭赶到还南王府,在府门口遇到的女子分明相识却摆出一副从不相识的做派,并不愿意通报,李屏香知她的性子,好说歹说许久也不松口,实在是没法子,见毫无意义,识趣地不吱声,决心在原地等着。此举倒是有了作用,估摸站了一刻,等到李屏香焦急的脸色变得和天气一般泛着冷意,女子才满意的让人带他进府。
多年后再见李承霖,他还是从前的模样,而当年的孩童已长大。
“下官见过还南王。”弯腰行礼的每一处动作都是被他亲自教导过的完美结果,他说只有如此角度才会在高处往下看时有些像那个人。
“当年我说你长大以后像你的父亲是好事,现在看来像李如绩,倒更好了。”李承霖淡淡一笑。
低垂头颅,李屏香看不到高处之人的表情,听到他话语里的笑意,李屏香却不觉得更好,反而有些忧心该不该自作主张借父亲的名头与他相处。本以为他还是念着父亲,他此时的话似乎否定了这种可能。
“谢殿下解答下官的疑问。”飞快的想到回应,李屏香提起衣摆,恭敬三叩首。
此般回复令李承霖的心情忽而更佳,连连摆手让他坐下,“坐罢!管他像谁,在我眼中都是个小孩子,长大依然。”
“多谢殿下!”松了一口气的李屏香端坐一旁,眉眼带笑的附和,“岁数小不识人,如今细想,怕那些无知言语冲撞了殿下,香儿还说见到殿下首要是陪个不是,结果还是教殿下怜悯香儿。”
满意的将一切看在眼中,李承霖脸上带笑,似是想到了旁的事,不由问道:“听说在公伯徊那苦学?”
“殿下言重了,苦学谈不上,不过……还是有些折磨……”李屏香一想起公伯徊就觉得压力骤增,苦哈哈的笑一笑,“好在表叔说香儿没有忘本,也不太辛苦。”
“霏儿都告诉我了。”
听不出情绪的话入耳,李屏香的心咯噔一下,等到凛凛目光落入眼中,李屏香一时之间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既然学了,莫要怠惰。”李承霖的眸光瞬间柔和,往李屏香身后不远处看去,“从明日起,每日来府里罢。”
“香儿定按时禀报课业。”不去思考为何,李屏香不带犹豫的应下——能每日入还南王府是求之不得的事。
“呵呵,”李承霖见李屏香回应的干脆,并不意外,多的话也不打算说,而是转口道,“施正卿要香儿来见我是为了何事?”
怎么二位祖宗都喜欢一步一步给人设陷阱?
李屏香脑里全是这个疑问。
不过,他自然不敢忘记风容郡王是为了谁而存在的,当即把所见所闻事无巨细的告知。
待到说完,李屏香见李承霖面色依旧,陡然后怕——对北野崇扬的情意都忘了隐瞒。
“答应不会欺骗我的人,大多死了。”
李承霖淡然吐出刀刃般的话语,教李屏香脊背发凉。
而比这还可怕的是李承霖接下来的话。
“香儿没有说假话,比李奇苒守信。”
久久不能醒神,张不开口,他看来的目光教人心惊。
李屏香对父亲的死所知甚少,知晓父亲是被还南王赐死,却不知为何赐死。问及祖父缘由,总是含糊其辞。还是无意中对母亲提起父亲的死,才从母亲口中知晓父亲说过他爱过一个不能爱的人,那个人是还南王。结识李从琬后,李屏香便认为大概是还南王腻烦父亲了,所以才会赐死父亲。
李承霖那怨艾深深的话,推翻了从前的推论,李屏香十分清楚一件事,还南王其实念着旧情。
下意识回避他那灼灼怒气,不敢多言加剧他的愤怒。关于父亲,是母亲再三叮嘱不许对还南王提起的事,必须缄默不言。
好在不过一晃神的工夫,就有人出声结束了屋里凝重的氛围。
身后脚步声走近,绯红衣袍停在李屏香的视线范围内,“殿下,该用药了。”
见到来人李承霖的怒气散去几分,不过他没有喝的动作,反而偏斜视线,表现出抗拒。
顼舒安对此举见怪不怪,将手中的托盘交给了一旁的北野慎行,亲自捧着药碗,单膝跪地,送至李承霖嘴边,“殿下,这是初二那天,葭吾遣人送入京的骨中花。”
李承霖缓缓正眼,尽量不看面前人,不带犹豫的接过药碗,却在盯着冒着热气的苦水后,略显伤感,“葭吾?倒是多年未见他。”
“葭吾一切顺利。”
“顺利……若说近况,不是要说安好才对吗?”呢喃着,李承霖一口饮尽今日最后一碗药。
帕子拂过唇角,李承霖在顼舒安起身的同时抓住了他的手臂,“回去罢,用了药,我想睡一觉。”
顼舒安愣了一下,不过很快恢复了清醒,旋即俯身,小心抱起李承霖,越过地上拱手相送的李屏香,离开了温暖的药室。
屋外又开始下雪,好在并不大,而风也不大。
不知是寒冷,还是因为用了药,李承霖的脸色比方才难看许多。没了见到李屏香的神采奕奕,无力的看了眼白茫茫飞雪,便彻底将头靠在了顼舒安肩头。
“他说我是他乖巧可人的弟弟,喜爱我唤他为兄长,可惜他到死都没听到过。”
记忆永远都鲜活如昨,不需要刻意去回忆,顼舒安记忆里的兄长二字在夏雨中响起。
“听到过。”
鉴于并不是一段美好的记忆,顼舒安不愿看,快速回答,又快速将李承霖抱进辇中,生怕他受凉。
分明能感觉到心口属于他的异样痛楚,分明能肯定他早就死了,分明他此时此刻就在眼前,每一件事都没有错——每一件没有错的事,到最后也没有对过。
喉中字句无法畅言,自问从未忽视过眼前人,奈何每每面对他,迫于痛楚,选择默然。今日苦痛依然,却拥有了能够张口的能力,在门帘合上时,李承霖问了从未问过他的问题:“你究竟是何人?”
“下官名为顼舒安。”
他的回答随北风散去,回忆好似也散去。
李承霖眼角的泪水在坐辇抬升时悄然落下,何苦问他?而辇轿迟迟未动,李承霖自是察觉到了异样。
忽然听到顼舒安的声音从厚重门帘外传来,同时,李承霖发现心口的痛楚亦瞬间加剧。
“救下大娘子是殿下所求。秦王从始自终都认为他不该救大娘子,当年只有秦王才能从皇帝陛下杀戮的屠刀下留人,殿下别无他法。”来不及呼吸,身体骤然团缩,无用的四肢无知无觉,顼舒安说得越多,耳朵就越听不清楚。“殿下找对了人,也找错了人。”
再次获得喘息机会的时候,辇轿也不知走了多远,徒然攥住窗格的双手冻得通红,等到思绪收回,李承霖用脸庞暖着手,无力的闭上了眼——沉流之事,难逢清风。
药室这头的李屏香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等到辇轿远去放心大胆的起身。
别看药室不大,却被药柜和纱幔隔开,四下寻找了几处,恰好与扶纱而来的邰塳四目相对,李屏香笑嘻嘻的低声道:“叔父可知北野崇扬在何处?”
邰塳未答话,倒是将手里的小盒子丢了来,“嘱咐他把药抹好,他脸上身上的伤要用心治,殿下不想看到他自暴自弃的样子。”
高些的李屏香头已经伸了进去,看到床上躺着的人,忙不迭的看了眼小盒子,担忧不已,“叔父,他烧退了?”
邰塳捋着髭须,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殿下金口一开,这高烧岂有不退的道理。”
“叔父言之有理。”李屏香眉头仍旧紧皱,在邰塳让开路以后,原地站着,没有前进的举动。
“去看看罢,回去被北野昭问起也知道怎么回答。”邰塳拍了拍李屏香的肩膀,“殿下吩咐小崇扬要长期在府中修养,香儿每日来府里和他说说话也好。”
“殿下不会——”李屏香做了个抹脖子的工作。
“殿下怕是舍不得。”邰塳忍不住笑,随即抬手,“你们都退出去罢,外面候着。”
见屋中的亲卫撤走,李屏香稍稍安了心,“我怕殿下不许我来。”
“有什么不许?是我疏忽,小崇扬目前说不了话,香儿还是别来烦他为好——”
闻言李屏香麻溜的坐到了床边的矮凳上,噤声道:“叔父别说话了,让小崇扬好好休息。”
邰塳但笑不语,转身走了。
听到门关上,李屏香赶忙探身凑近面朝里侧的北野崇扬,看到他前几日已经恢复的脸,不自觉紧握手心的小盒子。
忍不住去触碰那还泛着青色的肌肤,手还没碰到,就看到北野崇扬睁开眼,余光正盯着自己。
吓得缩回了手,也吓得一头栽到了北野崇扬的身上,脑袋撞到北野崇扬的额头,嗡嗡响,顾不上自己,李屏香扶着床沿半蹲着问道:“疼不疼?”
北野崇扬痛得呲牙,想骂人又说不了话,没好气的揉着脑门。
想帮他揉,被他恶狠狠的眸子瞪着,不敢有动作,李屏香只好揉着自己的额头,把手里的小盒子举了起来,“我并未有意吵醒你……邰叔父说让你抹药。”
话说了,看到了北野崇扬转过来的全脸,自责的愧疚感自然而然袭来,“我不该做蠢事,我后悔,日日后悔,当日从琬一直阻拦,我还是……”说着说着,李屏香忍不住掩面哭泣,“我说错话了,也做错了事,你别生气,不是为我,你别为了我,你别生气……你要认真对待身上的伤,我……我不想再想起你挖破脸皮的样子,我还想去请太医,谁知你的伤突然就好了,原来没好,一直没好!我都没发现,我在伤害你,我自以为是,我——”
忏悔的言语哽在喉头,李屏香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北野崇扬轻缓抚摸着自己头顶的行为,像是在做梦,一个想都不敢想的梦。
震惊之余,胆子也大,敢直视他,望着他不见嫌恶的眼眸,李屏香竟然不知该说什么,该有怎样的表现,才能不去惹恼他。
见好就收的北野崇扬自然不给李屏香胡思乱想的机会,扯了扯身上的绸衾,翻身打算休息。
“药还没上啊!”李屏香忽的开口。
北野崇扬便又翻身,对李屏香点点头。
得到同意可以为他上药,李屏香满心欢喜,可是打开小盒子,见着浅薄的盒身,手指挖了一块就剩了不到一半,难免忍不住抱怨:“太少了,怎么够啊?”
瞧了眼李屏香手指尖上的青色膏体,北野崇扬倒是明白缘由,说不了话也不想搭理李屏香,索性合眼休息了。
等到天色渐晚,亲卫点了灯,李屏香看清楚北野崇扬脸上抹了薄薄一层药膏的裂口竟然已有明显的好转迹象,心中庆幸,便掖好被子,打算离去。
雪貌似停了有一阵,积雪不深,不时有风,带起些雪花,从卷帘处吹到穿廊上,教人不觉侧目。昏暗暮色下灯火明明,灿然耀目更胜白日,怕是全天下唯有皇宫能与之相提并论。
顾着欣赏还南王府的夜色,直到几步距离,听到她开口说话,李屏香才意识到自己太过放松。
“府中景色可佳?”胥霏儿立于橘黄灯影下,笑意吟吟。
反应过来是她,李屏香恭敬行礼,“下官见过胥娘子。”
“如今我失了身份,风容郡王不该行礼。”
片刻思索,李屏香依旧拿不准主意,“可是……”
胥霏儿略下了些防风的兽披,露出未饰妆粉的素净脸庞,颇有见地的说道:“我不过年长几岁,你我算得同龄人。”
“我要多一位姊姊了?”李屏香确认着反问。
谁知此话出口,胥霏儿脸上突然闪过一丝费解,李屏香忙改口:“不若还是以胥娘子相称?”
“霏儿。”胥霏儿若无其事的吐出两个字。
李屏香承认他此时此刻喊不出来这两字,因为胥霏儿锐利有神的眼眸看得他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
“叔父他状况如何?烧退了吗”胥霏儿又问。
提到北野崇扬,李屏香也算有话和她聊了。“退烧了,邰叔父给的药膏,涂了以后,他的伤也好多了。”
胥霏儿微微颔首,“郡王不必去喜园,殿下已经歇息。”
“霏儿娘子为何不亲自去看看他?”李屏香明白她是从还南王那过来的,但是估计没有去见北野崇扬的想法,因为她的侍女都在穿廊不远处的拐角等候,并未在身边。
“叔父目前还是别见到我为好。”胥霏儿低垂眼眸,轻声叹道,“叔父自责,可我如今不怪他,不知郡王能否明了?”
“我懂。”李屏香应道。
最后也没有说什么,李屏香一时间也不明白胥霏儿所来用意。
二人别过,李屏香在王府门口遇到得令休假的北野慎行,受邀同乘,不经意说起在路上遇到胥霏儿的事。
“严时与霏儿是同窗挚友。”北野慎行轻而易举就看出了其中利害,见李屏香依旧一脸茫然,犹豫片刻,说道,“严时如今称严令秋,静园时,在我身后的人便是他。”
李屏香当即明白了胥霏儿出现的原因。
北野慎行打量着李屏香的反应,继续说道:“除了还南王,能像霏儿一般,在还南王府里肆意闲逛的人,屈指可数。”
听出了几分取笑,而看北野慎行的表情又不似此意,李屏香揣摩着他的话中话,发觉原来有些话自己也不敢说出来。
“只怕仅仅是我蒙昧?”千言万语化作一句感慨,李屏香只当玩笑话。
“京城或有愚人,见到还南王也该开化启智,何况如今的京城还有一位安西节度使。”到底是玩笑,还是真言,北野慎行不点明,给出提醒。
不想鸽了,努力努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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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4章 沉流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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