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路上他买了一束玫瑰。
落日悬在枝头，橙红色的光芒如薄雾笼罩着整片大地。葳蕤的绿叶静置于林稍，清风过时，也平静地将云雾拢入怀抱。
行人寥寥无几，只剩下冰冷的墓碑刻上逝者的容颜，时而映衬着几束几近枯萎的雏菊，也添不上几缕生气。
停在碑前，那里已摆上一束鹤望兰。橙红色的花萼托起蓝色花瓣，在夕阳的映衬下显得凄凉，大片绿叶安静的交织在一起——蔺昶很会挑花，丌邢记得去年他送了康乃馨。
或许在某个被世界遗忘的黄昏，当丌邢的名字也化作墓碑上一行褪色的刻痕。他会带着沾满晨露的桔梗前来，让那些蓝紫色的花瓣，在同样失去温度的碑前，完成一场迟到多年的对话。
将玫瑰轻轻放下摆在鹤望兰身旁，石碑上正值青春年华却显得异常苍老的脸上挂着烂漫的笑容，余晖将灰白的面庞染成红色。
他从不似蔺昶那般研究花卉的深意。每到清明，唯有沾着晨露的玫瑰被放在墓前，殷红如母亲出嫁那年抹在唇上的胭脂。那方青石太冷太窄，怎配盛放她本该绚烂的人生？若命运公平，她应是盛夏最恣意的玫瑰丛，而非黄土下沉默的遗恨。
坐在墓旁，清风拂过发梢，夕阳也随之在青丝间跳动。
丌邢静静望着天边即将沉入地平线的半抹余光出神，没有说话。
不可否认，在母亲离世前的最后三年里，丌邢能抓住的记忆碎片实在少得可怜。
那些模糊的片段像被水浸过的旧照片，只剩下褪色的轮廓。但在那些被丌怀仁的阴影笼罩的日子里，母亲的存在——哪怕只是一个虚弱的微笑，一句气若游丝的叮咛——都成了他在深渊中攀附的一根蛛丝。
岁月晃晃悠悠荡过二十载，记忆中母亲的脸早已模糊，年年无法忘记的今天——灾难降临。
也许二十年间他早已倾诉完少年的心事，现在想起往事，竟感到轻松，而不知从何说起。
她大概很孤独。
一场婚姻，让她失去了全部。二十载静静地等待在凄凉冰冷之地，无人问津。繁花落尽，枯叶飘飞，世间万物将她舍弃。
丌邢认为自己无法做到更多的，只能在这夹杂着世俗繁杂与喧嚣的盛夏，坐在台阶上，与她一同舍去半分孤独。
离开时晚风正吹动枝头绿叶攒动，冰冷的白炽灯撒下不属于墓园的冷光，金色的盛夏就这么被一帘黑幕遮住曙光。
意识到天色已晚，丌邢起身跟随着星光走出墓园。
周围一片死寂，只有守墓人拖着残疾的腿在大理石上行走摩擦的声音。
他吸了一口手中未燃尽的玉溪，加快了脚步。
走出墓园，外面的街道灯光璀璨，虽说行人也寥若晨星，却总算有些烟火气。
路灯斜射出男人的影子，与花枝相伴。等过了这座桥，那头就繁华了。
他靠着桥边漫步，俯视着江中倒映出城市中点点灯光灿若繁星。这座桥很长，他走了很久。
丌邢先天性散光，导致现在看不大清，只是眼前几道重影夹杂着肮脏的喧闹声闯入安静的世界。
他眯起眼睛看了一阵，下意识地走近，才发现原来只有三个人——
看样子是喝醉了酒，两个人手中还提着啤酒瓶，一个又高又瘦的，另一个则恰好相反，矮矮胖胖的，看起来都不大，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染了一头黄毛，将一个短发齐刘海的女孩儿围在中间，胖子动手动脚地在女孩儿脸上比划。
女孩儿整个脑袋被连帽衫的帽子盖住，丌邢看不见她的表情。只是她紧扣着腰间的挎包，肩膀不停地打颤。
“干什么呢。”丌邢随手抖了抖烟灰，另一只手揣在裤兜里离几人不远不近地看着他们。
两个小混混勾着脖子转过身，看见他，不耐烦地嘬了一口唾沫，“关你什么事，滚一边去！”
丌邢“啧”了一声，将手中即将燃尽的烟头扔在脚边，绕过他们向桥那头走去。
两人见多管闲事的男人准备离开，嘲笑似的“呸”了一声，带着笑腔骂了两句及其难听的话，又说，“还不是他妈跑了！”
丌邢捏了捏手指关节，活动活动脖子，单手拎起桥边装修剩下的铁杆挥了两下试试手感，不轻不重的，于是拖着它往回走。
铁杆在桥面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身后恰好一束烟花升起，伴奏着爆鸣声。他背着光，不屑地俯视着他们。
停在女孩身前，挥手示意她退后，丌邢单手插着兜，眼神冰冷，“我什么时候说我要走了？”
他本只想吓唬吓唬人，不料两个学生崽子年轻气盛，被激得面红耳赤。那胖子突然发狠，穿着发黄的板鞋就朝他肚子踹来——幸亏他侧身快，鞋尖擦着T恤下摆划过，只在衣角蹭出一道鞋印。
看得出他这一脚鼓足了劲，被丌邢躲开后摔出去几米远，跪倒在女孩儿面前，吓得小姑娘忙退后了几步。
“喂，真打啊？”男人站在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趴在地上的混混。
意识到自己丢了人，他转过身，抬起头咬牙切齿地瞪着这个一脸贱笑的男人，脸气得通红，又爬起来不服输地冲着他的脸落下一拳。
说是混混，实际上也还是两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头，不过是正处叛逆期无人管教，他不大好还手，只得被动地躲着他的拳头跑。
进攻再一次落空，胖子的同伴恰好站在他身后，他重心不稳一拳落在高个子高高的鼻梁上，两行鼻血顺着人中流到嘴唇上，他捂着鼻子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胖子，劝道：“别打了……”
死胖子更加不服气，低声骂了两句娘，怒吼一声：“妈的！给老子干他！”又抡起拳头朝丌邢冲了过去。
看这架势，活像是要生啃了他似的。可惜技不如人，丌邢灵活地躲过了两人的拳头和膝盖，时不时击中对方，吃痛的低吼声未能止住两个人进攻的步伐。
一回合下来，两人都累的上气不接下气，还在强撑着挥下拳头。这股子冲劲儿倒是挺令他佩服。
“要不要歇一会儿？”丌邢无奈地笑着说。
混着满脸的汗水，两人的速度急剧下降，他甚至都不用躲，有气无力的拳头落在身上也跟挠痒痒似的。
“你，你他妈的——”胖子累的声音都在打颤，说话断断续续的，又一拳落空，砸在铁皮桥栏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巨响。
他顺势单手扶住桥栏喘气，抹了把脸上的汗水，怕是一晚回去发现瘦了十多斤。
那胖子指着丌邢喊道：“你他妈，给老子等着——”
小胖歇了一阵又不依不挠扑来，不远处传来警笛的长鸣，丌邢懒得再和两人耗了，手中的铁杆随手一挥，恰好落在小胖脚下，他被绊得一踉跄，索性趴在地上喘着粗气。
高个子看起来没有要打架的意思，小胖激战的时候他只是挥两拳意思意思。
丌邢摆摆手，抬手一棒落在他的膝盖上，吃痛地呜咽一声后，似乎才想反抗，于是又重新爬起来，灵活的将丌邢挥下的下一棒躲开。
见男人挑了挑眉，高个子有些得意地笑到，“别以为就你他妈会躲！”
不料话音刚落，丌邢一脚踹在他另一个膝盖上。
这下可踹的不轻，黄毛捂着膝盖跪在地上，整个人缩成一团，吃痛地叫出声。
解决完两个混混，他随手将手中的铁棒扔在一旁，拍了拍手心的铁锈。
转身正准备离开，余光瞥见一旁蹲在地上，将自己缩成一团，外套将整个人都盖住的女孩，丌邢挑了挑眉，“你还没走啊？”
像是被惊醒，她抬起头，显然不合身的外套帽子遮住了她上半张脸。
她撑着膝盖站起身，丌邢看见她的嘴唇动了两下，大概是说了什么，不过声音太小，没听清。
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含在嘴里，自顾自地低头摸索着，不经意间说道：“快走吧，待会儿……诶——我打火机呢？”
浑身上下身摸遍了也没摸到打火机，可能是打架的时候掉出口袋了，他一偏头，果然和地上两个人躺在一起。
捡回打火机，还未点燃口中的玉溪，一辆警车停在几人中间。
丌邢无奈抽出口中的烟头，一脸可惜地耸了耸肩道：“算了，走不了了。”
*
丌邢坐在警局门口的大理石梯上，月色晶莹纯洁。桥头恰好有监控，拍到两个小混混先动的手，不过两人又未成年，只能口头教育了一阵，现在大概在里面写反思。
通知了女孩儿的家里人，她正坐在正对着警局门口的蓝色塑料椅上，整个脑袋仍被帽子掩着，埋头玩着手指，看起来小小的一团。
不过令丌邢有些意外的是，监控里居然是女孩儿爬上长桥的铁栏。
背对着监控，坐在桥头望了好一阵天，等到太阳潜入海底，换上月牙一抹清澈的冷光，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从桥头一跃而下。好在高个子黄毛及时将她捞了回来悲剧才没发生。
给蔺昶打完电话，丌邢吸了一口夹在指尖的烟，余光瞥见一个身形粗壮的身影落座在他身旁，将含在嘴里的一口烟吐出，白色的烟雾触碰到月色瞬间融化。
“打住，这次我可没犯事儿——”
丌邢抢在坐在身旁的人前开口道。
黎旭听了男人的话，干笑两声，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可别冤枉我，这次可没打算批评你。”
他抬头和男人望向同一片月色，满是皱纹的脸上久违的露出笑容，“小亓呀，好久没见你了。”
丌邢被他的话呛住，干咳了两声，笑到：“您是想我多犯事儿啊？”
黎旭没应他的话，附和着笑了两声，又道：“你高中那会儿老因为打架上警局喝茶呢，现在是改过自新了？”
丌邢佯装叹了口气，摇头夸张道：“年轻气盛啊——”
黎局被这小子的话逗笑，搭在他肩上的手轻轻拍了两下，“也就你能这么贫嘴了——”
丌邢看着一片乌云遮住月光，警局内的灯成了唯一的光源。
他们背着光，两道清晰地影子映在大理石板上。
一阵沉默过后，黎旭又开口道：“你爸那边——”
丌邢垂下眸，没应他。
见他不说话，他继续道：“小亓啊——”
乌云散去，月亮重新露出一角，皎洁的月光洒向大地，也将地上的影子照暗了几分。
“你爸——”顿了一下，黎旭改口道：“丌怀仁干的那些确实不是些人事儿——不过也这些年了，我看啊，他也没多少时间了。”
“还是多回去看看吧。”
吐出一口烟，丌邢沉默了许久。
“黎局——”
男人收回落在石阶上的目光，抬起头不去看他，“我放不下啊。”
黎局没有说话。他低下头，看着胸口上别的端正的警徽，又是一阵沉默。
许久，他终于开口道：“怪我没用——要是当年能查出点什么……”
丌邢弹了弹烟灰，打断他道，“不怪你，黎局。”
一辆熟悉的迈巴赫停在警局对面，车灯恰好照亮了他眼前的路。黎局还想再说些什么，丌邢起身道，“黎局，接我的人来了。”
“还是你那个大学同学？”
男人朝他粲然一笑，“是他。”
僵硬的氛围被打破，黎局也笑出了声。从石阶上站起身，他拍了拍丌邢的背，“公共场合不许抽烟！”
于是转身走近警局。
丌邢看了看手里即将燃尽的烟，又看了看黎局走向屋内的背影，低声笑了笑，然后将烟头掐灭，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里。
正转身准备离开，身后传来不轻不重的一声，“等等！”
丌邢不太确定是不是在叫他，看了两圈，确认周围没有别人后，转过身，迟疑到：“我么？”
齐刘海的姑娘搅着手指，站在最上层的台阶上，此时她已经将连帽衫的帽子放了下来，不过背着光，丌邢仍看不清她的脸。
他双手插兜，站在月光下，白皙的皮肤被映得更加明亮，仿若天神。
丌邢：“有什么事吗？”
女孩儿支支吾吾了许久，许是看出了她的紧张，丌邢佯装不耐烦道：“不说的话我可走了——”
“等等！”
终于吐出两个清楚的文字后，她接着结结巴巴地说道：“你好，我叫白艽。”
没想到她开口第一句是自我介绍，丌邢没忍住笑了一下，回到，“额……哦，你好，白艽？”
她停了一会儿，似乎是做了很长的心里斗争，才继续道：“刚才谢谢你。”
“哦，没事。”
见她不再说话，丌邢打了声招呼准备离开，她又开口道：“我可以加你一个联系方式吗……？”
丌邢思考了一下，最终尴尬地笑了两声，说道：“不好意思。”
快步走出警局，蔺昶正靠在车上抱，着手臂，黑着脸。
见他这副样子，丌邢大概料到他是看见那小姑娘找他要联系方式了。
丌邢难得地主动伸手搂住他，蹭了蹭他的脸，笑到：“你干什么？”
男人回抱住他，换上一副委屈的表情看着他不说话。
丌邢好气又好笑，将他的脑袋按进怀里，“她问我要联系方式，我没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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