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洛京南城的青石板路,车轮声在异常寂静的街巷中显得格外清晰。
沿途门户紧闭,偶有穿着皂隶服、用布巾蒙住口鼻的官差抬着担架匆匆走过,空气中弥漫着石灰和草药混合的、试图掩盖却更显不祥的气味。
夏侯嫣透过车窗缝隙望去,只见昔日繁华的街市如今萧索不堪,零星开着的铺子也门可罗雀,一种沉甸甸的恐慌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紫烟坐在一旁,紧张地攥着衣角,不时担忧地看向夏侯嫣。两名侯府家丁一左一右护卫在马车旁,神情警惕。
马车最终在一间门面颇大的药堂前停下,黑底金字的“济世堂”匾额高悬。堂内倒是有些人气,多是面色惶惶前来抓药或问诊的百姓,空气中浓郁的药味几乎盖过了那股若有似无的瘟疫气息。
夏侯嫣戴上帷帽,白纱垂落,遮掩了面容,在紫烟搀扶下走下马车。“你们在此等候。”她对家丁吩咐道,声音透过白纱,显得有些模糊。
进入药堂,她并未走向坐堂大夫的诊案,而是径直对迎上来的伙计道:“烦请通禀秦老先生,便说侯府旧人,依约前来复诊。”她随口编了个由头,秦院判在太医院德高望重,与各大药堂相熟,借用他的名头不易惹人怀疑。
伙计见她气度不凡,又有家丁跟随,不敢怠慢,连忙引她主仆二人穿过前堂,走向后方相对安静的一处厢房稍候。
一进入厢房,夏侯嫣立刻对紫烟低声道:“你在此处守着,若有人问起,便说我身体不适,稍作休息。我很快回来。”
“小姐!您要去哪儿?”紫烟大惊失色,一把拉住她的衣袖。
“我去去就回,事关父亲,我必须去求证一件事。”夏侯嫣语气坚决,轻轻推开紫烟的手,“放心,榆钱胡同就在后面,很近。你在此等候,切勿声张。”她眼中那份为父伸冤的决绝,让紫烟再也说不出阻拦的话,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借着厢房另一侧通向小巷的后门,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榆钱胡同狭窄而陈旧,与济世堂所在的街市仿佛是两个世界。夏侯嫣拉低帷帽,依着模糊的记忆快步寻找。心跳得飞快,既因冒险的紧张,也因即将可能触及真相的恐惧与期盼。
终于,她在一个斑驳的木门前停下,门牌号依稀可辨。她深吸一口气,抬手叩响了门环。
许久,门内才传来一阵缓慢的脚步声,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隙,露出一张布满皱纹、警惕疑惑的脸:“你找谁?”
“请问……是户部退休的姜主事家吗?”夏侯嫣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温和,“晚辈姓夏,家父曾与姜主事共事,听闻主事对粮仓旧例极为熟稔,特来请教一二……”
门内的老妪打量着她,见她衣着虽素雅却不失贵气,言语也客气,警惕稍减,却叹了口气:“老头子是在户部待过……可他病了好些日子了,糊涂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怕是帮不上姑娘什么忙了。姑娘请回吧。”
夏侯嫣心中一沉,却不甘心就此放弃:“婆婆,只需片刻功夫,问一两句旧事就好,恳请您通融一下……”她悄悄从袖中摸出一小块碎银,塞了过去。
老妪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接过银子,侧身让开:“那你快些,他刚喝了药,怕是又快睡下了。”
院内狭小简陋,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夏侯嫣跟着老妪走进昏暗的屋内,只见一位枯瘦的老人歪靠在榻上,眼神浑浊,口中念念有词,确实是一副神志不清的模样。
夏侯嫣心中失望,却仍抱着万一的希望,凑近些,提高声音道:“姜主事,晚辈想请教,关于永丰仓往年粮册归档的旧例,尤其是……涉及陈粮置换新粮的核验流程,您可还有印象?”
那姜主事眼皮耷拉着,毫无反应,似乎根本没听见。
夏侯嫣咬了咬唇,正欲再问,那老主事却忽然像是被什么词触动,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开一条缝,枯瘦的手猛地抓住榻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嘶哑地挤出几个模糊的字眼:“粮……粮册……不能动……动了要掉脑袋……他们……他们硬要……誊抄……假的……真的……埋在……埋在……”
话未说完,他猛地一阵剧烈咳嗽,整个人蜷缩起来,脸色涨得紫红。老妪连忙上前拍抚,对夏侯嫣急道:“姑娘你看!他就是这样!胡言乱语的!你快走吧!”
夏侯嫣却被那断断续续的几个字击中了!“假的”、“真的”、“埋了”?难道真正的原始粮册并未被销毁,而是被藏起来了?!这会是突破口吗?
她还欲再问,老妪已不由分说地将她往外推。夏侯嫣只得退出屋子,心中又是激动又是混乱。她快步走出小院,回到僻静的榆钱胡同,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试图将那几个零碎的词拼凑起来。
就在这时,胡同口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四五个体格彪悍、面容凶恶的汉子堵住了出口,一个个眼神不善地盯住了她。为首一人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刀疤,咧嘴一笑,露出焦黄的牙齿:
“这位夫人,打听事儿打听到这穷巷子里来了?哥几个看你形迹可疑,跟我们走一趟吧?”
夏侯嫣心中警铃大作,暗道不好!她下意识地后退,却发现身后是死胡同的高墙!这些人绝非官差,他们的目标就是她!
“你们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想做什么?”她强作镇定,厉声呵斥,希望能引起附近居民的注意。
然而,两侧的住户门窗紧闭,毫无声息,仿佛根本没人听见。
刀疤脸狞笑着逼近:“我们是什么人?送你上路的人!怪只怪你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他大手一挥,“抓住她!”
两名汉子立刻扑了上来!
夏侯嫣惊骇之下,转身想跑,却踉跄一步,帷帽被扯落,露出苍白却惊心动魄的容颜。她脑中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是绝不能被抓走!
就在那脏手即将触碰到她手臂的千钧一发之际——
“嗖!嗖!”
两道极细微的破空之声掠过!
扑向夏侯嫣的那两名汉子身体猛地一僵,随即闷哼一声,软软地栽倒在地,眉心各多了一个细小的血洞,竟是被什么极厉害的暗器瞬间毙命!
刀疤脸和剩下两人大惊失色,慌忙四顾:“谁?!!”
只见胡同一侧低矮的屋顶上,不知何时立着一个身着深青色布衣、面容普通得扔进人堆就找不着的男子。他手中把玩着几枚不起眼的铁蒺藜,眼神冷漠如冰,仿佛刚才出手杀了两个人的不是他。
“滚。”他只吐出一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令人胆寒的杀气。
刀疤脸脸色剧变,似乎认出了来人的路数或是其代表的势力,眼中闪过极大的恐惧,竟不敢再多说一句,连同伴的尸体都顾不上,带着剩下两人连滚爬爬地仓皇逃窜,瞬间消失在胡同口。
那青衣男子看也没看夏侯嫣一眼,身形一闪,便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屋顶之后,仿佛从未出现过。
夏侯嫣惊魂未定,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她看着地上两具迅速冰冷的尸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是谁救了她?那青衣人是谁的人?是宇文绰暗中派的护卫?还是……别的势力?
她猛地想起自己私自出府的目的,以及姜主事那含糊却关键的提示。此地绝不能久留!她强压下恐惧和恶心,捡起帷帽重新戴好,踉跄着快步向胡同外走去。
她必须立刻回去,把“埋了”这个线索告诉宇文绰!
然而,她并不知道,在她离开后不久,一道身影从另一侧的阴影里缓缓走出,正是沈未寻。他看了一眼地上尸体眉心那独特的暗器伤口,又望向夏侯嫣消失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似是无奈,又似是决绝。他低声对空气道:“处理干净。另外,查清楚,是谁派来的灭口的人。是德安,还是……我们那位‘盟友’自作主张?”阴影中传来一声极低的应诺。
忠义侯府内,宇文绰刚从外面回来,正听徐成低声禀报城中几处可疑的粮仓和废弃库房的情况,一无所获,脸色愈发阴沉。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紫烟带着哭腔的声音:“侯爷!侯爷!夫人她……”
宇文绰心头猛地一紧,快步冲出书房,只见夏侯嫣被紫烟和一名丫鬟搀扶着走进来,帷帽歪斜,发髻微乱,脸色苍白如纸,裙角甚至沾了些许污渍,整个人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摇摇欲坠。
“嫣儿!”宇文绰一个箭步上前,将她冰凉颤抖的身体紧紧拥入怀中,又惊又怒,“发生了何事?你不是去济世堂了吗?怎么会弄成这样?!”他目光锐利地扫向紫烟和随后跟进、面带惶恐的两名家丁。
“侯爷恕罪!”家丁扑通跪地,“夫人……夫人让我们在济世堂外等候,她独自进了后堂厢房休息……奴才们一直守在门前,并未见夫人出来……不知、不知夫人是何时……”
“是我……是我甩开他们,私自去了别处……”夏侯嫣抓住宇文绰的衣襟,声音颤抖,却带着一丝急切的激动,“玉临,我找到了线索!姜主事说……真的粮册可能没有被毁,是被‘埋了’!还有……有人要杀我灭口!”
宇文绰听完她的叙述,尤其是听到“灭口”二字,脑中“嗡”的一声,仿佛有根紧绷的弦骤然断裂!一股前所未有的后怕和滔天怒火瞬间席卷了他!
他手臂猛地收紧,将夏侯嫣更深地箍在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声音却因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压得极低,如同受伤猛兽的嘶吼:“夏侯嫣!你怎敢!你怎敢如此冒险?!你知不知道那些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亡命徒!你知不知道你若是有丝毫闪失……”
他不敢再说下去,只要一想到她可能遭遇的危险,他就几乎要失控发狂!
夏侯嫣被他吼得一愣,看到他眼中那从未有过的惊惧与暴怒,心底的委屈和后怕也涌了上来,泪水瞬间涌出:“我只是想救爹爹!我不能再眼睁睁看着……”
“救岳父的办法有千万种!独独不包括你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宇文绰打断她,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厉,“你可知你今日所为,若是落入对方圈套,非但救不了岳父,反而会成了胁迫我、置夏侯家于死地的利器!你让我……你让我……”他气得浑身发抖,竟一时说不下去。
深吸了好几口气,他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怒火,但声音依旧冰冷坚硬:“从今日起,没有我的允许,你绝不能再踏出府门半步!徐成!”
“老奴在!”
“加派三倍人手看守听雪堂!夫人若再有任何闪失,你们全体提头来见!”
“是!主子”徐成冷汗涔涔,连忙应下。
宇文绰打横抱起仍在垂泪的夏侯嫣,大步走向内室,将她轻轻放在榻上,动作却不复往日温柔。他看着她苍白含泪的脸,心中痛极怒极,最终只是硬邦邦地丢下一句:“‘埋了’的线索,我会去查。你给我好好待在府里,不许再胡思乱想,更不许再擅自行动!”
说完,他猛地转身离去,袍袖带起一阵冷风。
他怕自己再待下去,会控制不住汹涌的情绪。愤怒于她的莽撞,后怕于她的遇险,更心痛于她的眼泪和煎熬。
回到书房,宇文绰一拳狠狠砸在坚硬的花梨木书案上,指节瞬间瘀紫。他闭上眼,努力平复翻腾的气血。
嫣儿带来的线索至关重要,“埋了”……这意味着原始账册可能还在!但这同样意味着,对方也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他找到真账册!接下来的行动,必须更快,更隐秘,也更危险。
而那个在关键时刻救下嫣儿的神秘青衣人……究竟是谁?是友是敌?
局势愈发诡谲,每一步都如同在深渊边缘行走。但无论如何,他必须稳住心神,为了嫣儿,为了岳父,也为了揪出那隐藏在幕后的黑手。
他睁开眼,眸中已恢复冰冷沉静的杀伐之色。
“徐成,让我们的人,重点排查所有与户部粮仓有关的、已废弃或即将废弃的库房、地窖、甚至是……坟地。”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