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清视角】
自那杯咖啡后,林序的出现,有了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他不再需要借口,也不再止于“偶遇”。
周六下午两点,街角咖啡馆,靠窗的第二个位置,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仪式。
砚清依旧提早到,依旧坐在那片被百叶窗切割的阴影里,看着林序带着一身阳光和薄汗准时出现
额前碎发沾着几星湿意,像只认准了归巢方向的候鸟,翅膀还带着风的痕迹。
带来的书从《版本通论》换成了《藏书纪事诗》,问题也从版本鉴别漫到藏书印的流变、历代藏书家的癖好轶闻。
林序的求知欲烈得惊人,不是干燥的海绵,倒像破土的芽,带着韧劲,往砚清记忆里那些蒙尘的缝隙里钻。
砚清发现自己竟不吝于给予。
他甚至开始盼着这些午后:盼那双眼睛听懂某个难点时骤然亮起来的光,盼那带点虎牙的、没半分阴霾的笑,盼那清朗声音里蹦出的校园琐事、市井趣闻
那些他早已隔岸观望的、琐碎却鲜活的人间烟火。
这认知让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咖啡杯沿,瓷面冰凉的触感也没能压下那点异样,像平静湖面被投了颗石子,涟漪一圈圈荡开,久久不肯歇。
今天,林序带来的不是书,是个扁平的牛皮纸方匣,用棉绳仔细缠了三圈。
他坐下时动作轻得很,指尖捏着棉绳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带着点孩子气的郑重。
“砚先生”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飞了什么,眼尾微微上挑,亮得像盛了揉碎的星光
“上周跟导师去邻市库房,见着一批新整理的老物件。这个……我磨了管事好几天,才获准拓一份带出来”
他慢慢解开棉绳,牛皮纸掀开时带着细微的摩擦声。
里面是块深色木板,纹理里嵌着经年的尘,上面覆着张薄如蝉翼的宣纸
纸上拓着只瑞兽,线条古朴却流畅,正回首顾盼,旁侧几行铭文模糊难辨。
墨色浓淡错落,拓工不算顶尖,倒透着股拙气的活意。
“我瞧这纹样像明中期的,但铭文看不清,断代拿不准”
林序把拓片轻轻推过来,指尖还虚虚护在边缘,眼神里搅着期待、紧张,还有纯粹的欢喜“您给掌掌眼?”
砚清的目光落上去,只一眼,便认了出来。
不是明中期,是嘉靖年间,那位笃信道教的永寿王订制的藏经柜纹饰。
那时小徒弟刚学会拓印,缠着王府管事磨了半宿,才拓得这么一套。
他还记得徒弟捧着拓片回来时,鼻尖沾着墨点,连耳朵尖都红了,手舞足蹈地说“先生您瞧,这獬豸的尾巴我拓得最像”
三百年光阴像被风卷着掠过。
故物早化作尘土,那王府也只剩断壁残垣,没想到,竟有这么一片拓纸,辗转落到眼前这年轻人手里,还被他这般珍重地捧着。
心口像是被什么软东西撞了下,不疼,却闷得慌,混着点陈年的酸,慢慢漫上来。
他伸出手,指尖离那微凉的宣纸还有半寸时,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这纸上,会不会还留着当年那孩子指尖的温度?
“是嘉靖年间,永寿王府藏经柜的纹饰”
他开口,声音比平时沉些,像怕惊扰了拓片里沉睡着的时光,“瑞兽是獬豸变体,铭文是道教祈福禳灾的符咒”
修长的手指虚虚点在模糊的铭文上,逐字念出那早已失传的古奥咒文。
声音平缓,却带着种穿越岁月的涩,不像解读文字,倒像在跟旧时光对话。
林序听得入了神,目光在拓片和砚清脸上来回转,眼睛越睁越大
“永寿王府……我只在野史里见过几句记载,竟真有实物留下来!”
他往前凑了凑,鼻尖几乎要碰到他垂落的发梢,“砚先生,您连这个都认得?”
砚清垂下眼睫,遮住眸底一闪而过的复杂,只淡淡道:“恰巧见过类似的图样。”
“太神了!”
林序的钦佩都要从眼睛里溢出来,他看着拓片,又看看砚清,忽然叹口气,半真半假地垮了脸
“跟您一比,我这几年书都白读了。您脑子里到底藏了多少宝贝啊?”
说这话时,他身体自然前倾,两人距离瞬间拉近。
近到砚清能看清他瞳孔里自己的影子,能数清他因兴奋而轻轻颤动的睫毛,还能闻到那股熟悉的气息
阳光混着洗衣液的干净味道,此刻更浓了些,混着他身上微热的汗意,像初夏正午的风,带着不容拒绝的暖意。
那股蓬勃的生气,蛮横地占了他周身的空气,也把他沉寂的心湖搅得翻涌起来。
砚清甚至能感觉到对方身上散出的、比常人稍高的体温,像个小小的暖炉,烘着他向来冰凉的皮肤。
一种陌生的、久到快忘了的躁动,在血脉里悄悄醒了。
他该后退,该拉开距离,把那道安全的壁垒重新筑起来。
但他没动。
像被那炽热的、鲜活的生命力定住了似的。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他听见自己说,声音依旧平稳,只有他知道,那平稳底下,藏着怎样细碎的波澜,“你还年轻,来日方长”
林序一下子笑了,那笑坦荡得像正午的太阳,把方才那点莫名的凝滞都驱散了
“那以后,我就跟着您‘行路’,您多教我‘读书’,成不成?”
话语里带着点亲昵的依赖,像藤蔓不知不觉缠上了竹架。
砚清没回答,只是把目光转回到窗外。
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连路上行色匆匆的人,都被镀上了层柔光。
他从没这样矛盾过。
理智在说,靠近是危险的
这鲜活的生命终将逝去,到最后,只会多一段三百年的寂寥。
可心底某个被遗忘的角落,却像久旱逢雨,贪婪地吸着这短暂的暖与闹。
林序小心地把拓片折好,重新包进牛皮纸里,动作轻得像对待稀世珍宝
“回去我就把鉴定结果和您的解读整理进报告,”他抬起头,眼里闪着小得意的光,“导师肯定得吓一跳!”
看着他这副模样,砚清心底那点冰封的寒,又化了一分。
他低低应了声:“嗯。”
风铃叮当作响,林序抱着他的“宝贝”走了。
咖啡馆又静下来。
砚清独自坐着,坐了很久。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着,慢慢勾勒出那只獬豸回首的轮廓。
那年轻的、炽热的心跳声,好像还在耳边响着。
他知道,有些界限,正在慢慢模糊。
而这一次,他好像……并不想伸手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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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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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拓片与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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