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清视角】
时节总算熬进了梅。
空气潮得能攥出水来,连吸进肺里的气都裹着股湿黏的沉劲儿。
窗外的景致被雨帘泡得发虚,街巷的轮廓糊成一片,连墙上挂着的旧日历,都像被这潮气晕得模糊了日子。
咖啡馆里的除湿机嗡嗡转着,声儿压得低,像埋在旧沙发里的蚊子叫,混着窗外的雨打玻璃声,倒显衬得屋里更静了。
砚清还是坐在老位置,面前摊着本宋刻《陶渊明集》的影印本,纸页泛着旧黄,指尖却半天没碰过书页
目光早飘到了窗外那片淋漓的雨幕里。这样的天,他大抵是不会来的。
凡人都嫌这黏糊糊的雨,走两步裤脚就重得坠腿。
墙上的钟摆晃了晃,指针堪堪划过两点零三分。
门口的风铃突然“叮铃哐当”响得急促,一股裹着雨气的凉风卷进来,吹得砚清胳膊上起了层细鸡皮疙瘩。
他抬眼时,正看见林序在门口收伞。黑伞面上的水珠顺着伞骨往下淌,在地板上积了小圈湿痕
浅灰色衬衫的肩头洇了块深痕,裤脚更是溅满了泥点,连鞋尖都沾着草屑。
他手忙脚乱地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几滴水星溅到衬衫前襟,晕开小圈儿湿痕,等抬眼扫到砚清时,眼睛“唰”地亮了像阴了大半天的天,忽然破了道缝,漏进点暖光来。
“砚先生!”他迈着快步过来,裤脚沾着的水珠蹭过地板,留下串浅痕。
身上带着股雨水的凉劲儿,却又混着点清清爽爽的草木气,像是刚从雨里的竹林跑过,被洗得更透亮了。
“雨也太大了,公交车堵在桥那头半天动不了,我干脆跑过来的您等久了吧?”
他说话时还带着喘气的急劲儿,额前的碎发湿成一绺贴在眉骨上,水珠顺着下颌线往下滑,滴在牛仔裤膝盖那片溅泥的地方,晕开点浅印。
那股子活蹦乱跳的劲儿,没被雨水浇下去半分,反倒像路边被淋透的薄荷,反倒更显精神了。
砚清的视线在他湿得发沉的肩头停了一瞬,指尖在膝头的牛仔裤上无意识地蜷了蜷布料磨过指腹,才觉出自己刚才攥得有点紧。
“没等多久。”他声音还是平的,却伸手把面前那杯没动过的温水推了过去,杯沿刚好对着林序的手。
林序愣了愣,随即笑开了,露出点虎牙尖,也不客气,伸手端过杯子就灌了一大口。
喉结上下滚了滚,才舒了口气:“可算活过来了——这鬼天气,走两步裤脚就全湿了,黏在腿上难受死”
他放下杯子时,嘴唇被温水润得发粉,连眼角都带了点湿意。
没急着掏书本,也没提要问的问题,他反倒把脚边那个沉甸甸的帆布包拽到腿上,手伸进包里翻了半天,掏出个用软布裹着的物件。
布是洗得发白的粗棉布,边缘起了圈毛边,还能看见布角缝着的旧线
像是用了好些年的东西。
“砚先生,您看看这个”他指尖捏着布角,慢腾腾解那磨白的布结绳头都起了毛,他怕扯坏似的,手指绕了两下才解开,轻轻把布掀开。
里面是方青玉镇纸。
玉质不算顶好,迎着光能看见里面飘着几缕絮,像旧棉絮沾了水;雕工也简单,就几笔勾了云水纹,线条还不算太规整。
但玉面摸上去该是温的那是被人天天攥着、摩挲出来的光,不是新玉能比的。
镇纸右下角还有道细得快要看不见的磕痕,像小时候摔在石阶上留的印,藏着点岁月的软劲儿。
“昨天去古玩市场逛,在地摊上看着的”
林序的声音里带着点不确定的雀跃,手还虚虚护在镇纸旁边,像怕碰坏了
“摊主说是清中期的东西,我也不懂这个……就是看着它,觉得它该放在您桌上压书”
话刚说完,耳根就悄悄红了,连耳尖都泛着粉像是忽然反应过来这话太唐突,眼神飘了下,又很快落回砚清脸上,带着点没藏住的期待,直勾勾望着他。
砚清的目光落在镇纸上,指尖没碰,却先觉出了熟悉。
不是清中。
是康熙三十二年的冬天。
那时候他还在扬州,寄住在沈家盐商的宅子里,帮着鉴定一批老书画。
临走那天,沈老板把这方镇纸递给他,说“先生爱看书,这东西压纸正好,聊伴清阅”
他后来带在身边用了好些年,直到……后来是丢了,还是给了谁?记不太清了。
只记得沈家后来败了,子孙把宅子里的东西翻出来变卖,这方不起眼的镇纸,大抵就是那时候流落到市井里的。
三百年的日子,它从扬州的大宅,到地摊的粗布包,再到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手里,最后又被捧到他面前。
像绕了个大圈,还是找回来了。
心口那股闷闷的、有点发酸的劲儿又上来了,比上次在茶馆里更清楚。
像是蒙着灰的古琴,被人用指尖轻轻拨了下旧弦,连带着陈年的记忆,都跟着颤了颤。
他终于伸出手,指尖刚碰到玉面,就觉出了那股温凉
比他掌心的温度低一点,却不冰人。三百年的光阴好像都凝在这方玉里,沉甸甸的,压在指腹上,又软又沉。
林序屏住了呼吸,连刚才还微微晃着的腿都停了,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砚清的手,紧张得像在等老师判卷子。
“玉质还行,雕工是清初的路子”砚清的指尖在那道磕痕上轻轻蹭了下,声音比刚才软了点,“这道痕……该是早年不小心摔在硬东西上碰的”
他抬眼时,正对上林序亮得惊人的眸子那里面像盛着星星,连带着屋里的光都亮了些。
“有心了”
就三个字,说得轻
却让林序脸上的紧张瞬间散了,笑开的时候连嘴角都翘着,像完成了件天大的事,连肩膀都松了下来,带着点小得意:“您喜欢就好!我还怕买错了,让您笑话”
砚清把镇纸放在摊开的《陶渊明集》上,青玉压着泛黄的纸页,云水纹刚好对着“采菊东篱下”那行字,竟有种说不出的合衬
像这镇纸本来就该在这儿,等了三百年,终于回了地方。
雨还在下,打在玻璃上“淅淅沥沥”的,没个停的意思。
接下来的时间,林序没像往常那样掏出笔记本问问题。
他有时候盯着镇纸看,手指会轻轻碰一下玉面,又很快缩回去
有时候看窗外的雨,会嘟囔两句
“我们系楼后的梧桐树,叶子都快被雨打落完了”
偶尔也说点系里的事比如哪个老师的课点名太严,哪个同学的实验报告被打了回来。
话没什么章法,也没什么目的,就像坐在家里和人聊天似的,安安静静的,不吵。
砚清大多时候听着,偶尔应一声“嗯”“是吗”
他发现自己不讨厌这种感觉
甚至觉得,那没完没了的雨声,因为旁边多了道轻轻的呼吸声,也没那么单调了。
直到林序的手机“叮咚”响了一声,他掏出来看了眼,眉头轻轻皱了下。
“啊,得回去改报告了,导师催了”
他有点遗憾地站起身,先看了眼窗外的雨
还下得挺大,又转头看砚清,犹豫了下,问:“砚先生,您带伞了吗?”
“没事”砚清淡淡应着
林序没走,反倒把自己手里的黑折叠伞递了过来
伞面上还挂着水珠,握柄处被他攥得有点温
“您用我的吧,我宿舍离这儿没几步路,跑回去就行
”语气挺自然,带着点不容拒绝的认真。
砚清看着那把伞,没接
“你自己用,雨大”
林序还想再说什么,可看砚清的神色没松动,终究没再坚持,只是点了点头:“那您一会儿走的时候,记得等雨小点儿”
他把伞收起来,抱上自己的帆布包,又冲砚清笑了笑:“砚先生,那我下周再来”
说完,就推门冲进了雨里。
黑色的身影没一会儿就被雨幕裹住,模糊成个小点儿,不见了。
砚清还坐在原处,目光落在那方镇纸上。
指尖还留着玉的温凉,鼻尖却好像还能闻到那股子雨水压不住的、年轻人特有的鲜活气
像刚晒过太阳的青草,透着劲儿。
他伸出手,掌心轻轻覆在镇纸上。
玉的凉意慢慢被掌心焐热,连带着心口那股沉劲儿,也好像轻了点。
窗外的雨还在敲玻璃,“淅淅沥沥”的,像永远没个完的背景音。
他在这雨声里,清清楚楚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比平时快了点,带着点陌生的软劲儿。
有些东西,好像真的回不去了。
那道从裂缝里透进来的光,不光照亮了埋在记忆里的旧事
还开始……
一点点暖着他心里冻了很久的地方。
他闭了闭眼,轻轻叹出口气——窗外的雨还没停,淅淅沥沥的,倒像是要把这三百年的湿意,都揉进这屋里来。
这梅雨,到底要下到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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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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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梅雨与镇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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