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的晨潮还未褪尽,咸腥的湿气顺着营帐缝隙涌入,裹挟着岭南山林特有的草木气息,在中军帐内弥漫。帐外,天刚蒙蒙亮,士卒们操练的呐喊声已此起彼伏,与海浪拍岸的轰鸣交织,透着一股枕戈待旦的肃杀。黎川身着玄色战甲,正对着舆图凝神思索,甲胄上的铜扣在微弱的晨光中泛着冷光,指尖摩挲着百越三郡的关隘标记,眉头微蹙。
王翦将军端坐案前,擦拭着陪伴多年的长剑,剑身寒光凛冽,映出他鬓角的霜白。林伍倚在帐柱旁,手中依旧摩挲着那枚残破的秦半两铜钱,目光望向帐外,神色沉凝。余岚抱着念苏坐在角落,孩子刚睡醒,揉着惺忪的睡眼,咿咿呀呀地哼着不成调的歌谣,给这压抑的营帐添了一丝难得的暖意。念苏已周岁有余,眉眼间愈发显露扶苏公子的温润,只是那双眼清澈的眸子,尚不知晓自己身负的血海深仇与沉重使命。
“将军,三郡粮草清点完毕,可供全军支撑一年有余;毒箭、火油已补足,蛮夷部落的弩手也已集结完毕,随时可战。”一名副将躬身禀报,声音打破了帐内的沉寂。
黎川点头示意知晓,目光仍未离开舆图:“桂林郡的陷坑与栈道是否已按计划修整?象郡的水军战船检修完毕了吗?”
“回将军,桂林郡已在要道挖掘陷坑千余,栈道焚毁大半,仅留两条隐秘通道供斥候往来;象郡战船尽数检修完毕,投石机与强弩已架设妥当,随时可迎战江上之敌。”副将一一回应。
王翦将军放下长剑,沉声道:“项羽与刘邦在中原激战正酣,虽暂无南下迹象,但我们不可掉以轻心。百越之地是念苏唯一的安身之所,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林伍轻叹一声:“只盼林燕……若他尚在人世,能知晓我们此刻的坚守。”
话音未落,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如擂鼓般敲在众人心上。一名斥候身披重甲,战袍上沾满风霜与泥泞,铠甲的缝隙中还残留着血迹,显然是历经艰险长途奔袭而来。他不顾满身疲惫,踉跄着闯入营帐,单膝跪地,双手高高举起一卷竹简,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将军!北方急报!蒙面人于桂林郡边境留下此简,言明务必亲手交予您,落款是……永青侯!”
“永青侯?”黎川心中猛地一震,快步上前接过竹简。竹简以坚韧的青竹制成,边缘被路途的风沙磨得光滑,封口处系着半截玄色旗穗,穗上绣着细密的银线龙纹——那是镇北军独有的玄龙旗穗,是当年秦始皇一统六国后亲赐的信物,绝非外人所能仿制!
他的指尖抚过旗穗,心头翻涌不止。永青侯,那个刘邦麾下神秘莫测的诸侯,戴面具、不露真容,天下人皆不知其来历。可这玄龙旗穗,这熟悉的传递方式,让一个深埋心底的念头骤然爆发,几乎要冲破胸膛。
黎川快步走到案前,拔剑挑开封口的丝线,小心翼翼地展开竹简。晨光透过营帐的缝隙洒在竹简上,上面的字迹刚劲有力,带着一股熟悉的锋芒,可那墨迹的颜色却异常刺眼——不是寻常的松烟墨色,而是透着一股铁锈般的暗红,是血字!
“根据先皇之令,南越军无论什么情况都不得北上,如楚军来犯百越之地,请及时通知,镇北军已集结完毕,随时支援。永青侯”
短短三十四字,血字淋漓,如同一把冰刀,狠狠刺入黎川眼底。他浑身一震,手中的竹简险些滑落,指尖抚过那些凝固的血字,能感受到残留的冰冷与沉重。先皇之令、镇北军集结、永青侯……这些字眼与那半截玄龙旗穗、熟悉的笔锋串联在一起,让他几乎可以断定,永青侯就是林燕!
“黎川,竹简上写了什么?”林伍见他神色剧变,连忙上前问道,声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急切。余岚也抱着念苏站起身,眼中满是期盼与忐忑,连孩子都似是感受到了紧张的气氛,停止了哼唱,乖乖地靠在母亲怀中。
黎川将竹简递过去,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三叔,你看……是血字,是林燕的笔迹!”
林伍接过竹简,目光刚触及那些血字,身体便猛地一僵,手中的秦半两铜钱“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他反复摩挲着那些字迹,眼眶瞬间泛红,声音沙哑:“是他!是林燕!当年在邯郸,他临摹秦篆时,起笔收锋皆是这般刚硬,带着一股子不服输的韧劲!这血字……他定是身处险境,仓促之下写下的!”
“林燕……他还活着!”余岚惊呼出声,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抱着念苏的手臂微微发颤。她踉跄着走上前,盯着竹简上的“永青侯”三字,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竹简上,与早已凝固的血字相融,“他不仅活着,还收拢了镇北军的弟兄们,他还记得我们,还记得百越!”
王翦将军也凑了过来,目光落在血字与玄龙旗穗上,神色凝重:“先皇当年确有密令,令南越军镇守百越,非国之危亡不得北上。永青侯既知此令,又能拿出玄龙旗穗,还能集结镇北军支援,除了林燕,再无第二人。只是这血字……恐怕汉营之中,他的处境并不安稳。”
帐内众人皆沉浸在震惊、欣慰与担忧交织的情绪中。黎川望着那行“镇北军已集结完毕,随时支援”,心中百感交集。他想起当年与林燕在长城之上的约定,想起巨鹿之战后镇北军全军覆没的噩耗,想起自己日夜北望的牵挂。如今,这血简如同一颗定心丸,证实了林燕尚在人世,却也让他忧心不已——血字落笔,定是历经凶险,林燕在刘邦麾下,怕是如履薄冰。
“永青侯……林燕他,在刘邦麾下站稳脚跟了。”黎川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释然与敬佩,“他不仅活着,还收拢了镇北军的残余力量,甚至能以永青侯的身份发号施令。这份隐忍与谋略,实属难得。只是这血字,怕是他在暗中传递消息,生怕被刘邦察觉。”
林伍点了点头,拭去眼角的湿润,神色渐渐坚定:“这孩子,向来心思缜密。他强调‘先皇之令’,一是让全军将士信服,二是给刘邦一个无法反驳的理由,三是怕我们一时冲动北上,陷入楚汉之争的漩涡。百越的安危,念苏的性命,才是他最牵挂的事。”
余岚抱着念苏,轻声道:“我们能为他做些什么?他在北方孤军奋战,我们却只能在此坚守,什么都做不了……”
黎川思索片刻,道:“我们能做的,就是严守秘密,加固防御,不让楚军有可乘之机。只要百越安稳,林燕就能在北方安心布局,无后顾之忧。另外,我会即刻派遣精锐斥候,乔装成商人潜入中原,设法与永青侯的人建立固定联络,一来告知百越近况,让他安心;二来也能及时知晓他的处境,若有急需,也好设法支援。”
“不可贸然行事。”王翦将军连忙劝阻,“刘邦此人深谋远虑,麾下耳目众多。斥候潜入中原,风险极大,一旦暴露,不仅会危及斥候性命,还可能泄露念苏的存在,给百越带来灭顶之灾。林燕传此血简,意在让我们安心坚守,而非让我们冒险。”
黎川沉吟片刻,点头道:“将军所言极是。是我思虑不周了。那便先加强边境戒备,密切关注楚军动向,同时严令全军上下,严守永青侯的身份与血简的内容,违者军法处置。”
他转头看向副将,语气斩钉截铁:“传我将令!第一,即刻传令桂林、象郡、南海三郡守军,再次加固关隘,增派伏兵,严查往来人员,严防楚军细作混入;第二,整肃军纪,加强士卒操练,尤其是蛮夷弩手与水军,务必保持巅峰战力;第三,清点粮草、兵器、箭矢,确保储备充足,随时应对突发战事;第四,严令全军将士,不得泄露永青侯身份及血简之事,不得擅自北上,违者立斩不赦!”
“诺!”副将高声应和,转身快步离去,传达命令。
帐内再次陷入沉默,唯有念苏偶尔发出的咿呀声,打破了这份凝重。黎川走到案前,将血简小心翼翼地收好,放在案几最深处,与当年林燕送来念苏时的书信放在一起。那半截玄龙旗穗,他解下来系在腰间,与自己的南越军令牌相伴,冰冷的旗穗贴着肌肤,时刻提醒着他这份跨越千山万水的牵挂与坚守。
林伍走到黎川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黎川,林燕既然能集结镇北军,说明他在刘邦麾下已有一定话语权。楚汉相争,刘邦需要他的战力,暂时不会对他不利。我们只需守住百越,就是对他最大的支持。”
黎川点头道:“三叔放心,我明白。百越之地是念苏的安身之所,是我们最后的屏障,我定会拼尽全力守护。只是这血字……每每想起,便心有余悸。希望他能平安顺遂,早日等到与我们重逢的那一天。”
余岚抱着念苏,走到舆图旁,轻轻抚摸着舆图上北方的位置,轻声道:“林燕,我们在百越等你。你一定要保重,一定要平安。”念苏似是感受到了母亲的情绪,伸出小小的手,拍了拍舆图,咯咯地笑了起来。
黎川走出营帐,晨潮已退,朝阳初升,金色的阳光洒在南海的海面上,波光粼粼。营垒之中,士卒们的操练声愈发响亮,蛮夷勇士们在山林中穿梭,熟悉地形;水军将士们在江上演练,战船如箭,劈波斩浪;工匠们忙着打造兵器、修缮铠甲,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桂林、象郡、南海三郡,如三座坚不可摧的堡垒,严阵以待。
他握紧了腰间的长剑,剑身刻着的“镇南”二字在日光下泛着冷光。血简上的字迹仿佛还在眼前,那暗红的颜色,是林燕的坚守,是镇北军的不屈,也是他们共同的信念。先皇之令不敢忘,百越安危系于身,镇北之约铭于心。
黎川望向北方的天际,心中清楚,一场更大的风暴或许正在酝酿。但他无所畏惧,因为他身后有南越军的弟兄们,有蛮夷部落的支持,有林伍的睿智、余岚的坚韧,有念苏这个需要守护的希望,更有远方那个戴着面具、以血为墨传递信念的永青侯,以及随时可能驰援的镇北军。
血简传警,百越砺兵。他们坚守的不仅是一片土地,更是一份承诺,一份希望。只要百越不失,念苏安好,等到楚汉之争落幕,等到林燕归来,他们终将团聚,终将看到天下太平的那一天。而此刻,他们所能做的,就是握紧手中的剑,守住脚下的土地,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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