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次格外漫长的跋涉。她们为了避开一股不稳定的山匪，选择了一条绕远的、崎岖难行的山路。连续数日的赶路，即便是艾瑞丝，眉宇间也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而伊莉雅，更是几乎耗尽了体力，全靠意志力在支撑。
终于，在暮色四合时，她们找到了一处背风的、干燥的山洞。简单吃过干粮，用清澈的山泉洗漱后，浓厚的倦意便如潮水般袭来。伊莉雅几乎是头一沾上铺开的毡毯，意识就陷入了模糊。
但与她相邻而卧的艾瑞丝，却在静坐调息了片刻后，竟也罕见地、真正地陷入了沉睡。她的呼吸变得比平时更加悠长、缓慢，身体完全放松下来，平日里那种无处不在的、清冷的警觉感，在此刻消散无踪。月光从洞口斜斜洒入，在她完美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银辉，那长长的银色睫毛安静地垂着，像栖息在雪地上的蝶翼。
伊莉雅其实并未深眠。身体的极度疲惫与心底某种躁动不安的情绪交织，让她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混沌状态。直到她感觉到身边艾瑞丝的呼吸模式发生了变化——那是真正沉睡的、毫无防备的征兆。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她所有的困意。
她猛地清醒过来，心脏在寂静的夜里，如同擂鼓般剧烈地跳动起来，声音大得她几乎害怕会惊醒身边的人。她僵硬地躺着，连最细微的呼吸都刻意放轻、拉长，伪装成仍在熟睡的样子。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如同被拉长。
她小心翼翼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偷偷望向身侧的艾瑞丝。
月光下的艾瑞丝，美得不似真人，像一尊被时光遗忘的、用月光和冰雪雕琢的神像。那总是紧抿着的、透露着疏离的唇线，在沉睡中显得异常柔软，带着一种近乎脆弱的诱惑。
就是那里。
一个疯狂而大胆的念头，如同藤蔓般瞬间缠绕住了伊莉雅全部的心神。那个她偷偷观察过许多次，在那些幸福恋人身上见证过其魔力，却从未敢真正触碰的禁地。
理智在尖叫着警告，但一种更强大的、源自内心深处最真实渴望的力量，推动着她。
她像一只潜行的猫，动作缓慢得近乎凝滞，一点点地撑起身体。毡毯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在她听来却如同惊雷。她屏住呼吸，紧紧盯着艾瑞丝的脸，确认那悠长的呼吸没有丝毫改变。
近了，更近了。
她甚至能感受到艾瑞丝呼出的、极其微弱的气息，带着一丝草木的清冽。她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血液在血管里奔流呼啸。
最终，她俯下身，闭上眼睛，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虔诚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将自己微微发烫的、柔软的唇瓣，极其轻柔地、飞快地印在了艾瑞丝那双微凉的唇上。
触感一瞬即逝。
如同蝴蝶栖息在花瓣上，短暂得仿佛只是一个错觉。
她猛地撤离，迅速躺回原处，背对着艾瑞丝，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跳出来。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到了脸上，烧得她耳根通红。唇上那转瞬即逝的、微凉而柔软的触感，却像烙印般清晰地留存下来，带着艾瑞丝身上特有的、清冷的气息。
黑暗中，她紧紧捂住自己的嘴，生怕那失控的心跳和喘息会泄露天机。
而艾瑞丝，依旧沉睡着，对刚刚发生的、足以颠覆某个世界的“窃取”一无所知。
接下来的时间，对伊莉雅而言，是前所未有的煎熬与清醒。她一动不敢动，维持着背对的姿势，感官却放大到了极致。身后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轻微的翻身，都牵动着她的神经。
脑海中，过往的一切如同走马灯般飞速闪过。幼时的依赖，成长中的好奇，旅行中的并肩，那些暗暗的比对，那些小心翼翼的试探……所有模糊的、纷乱的情感线索，在这一刻，都被唇上那个短暂的吻串联起来，汇聚成一个清晰无比、不容置疑的答案。
不是依赖，不是仰慕，不是亲情。
是爱恋。
是她想要独占那份清冷光辉的爱恋，是她渴望能与她并肩直至时间尽头的爱恋，是她看到那些情侣时会心生羡慕、并暗暗期望主角是自己和她的爱恋。
这个认知，像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她整个内心世界，同时也带来了巨大的惶恐与酸涩。她知道了自己的心，却也清晰地看到了横亘在她们之间的鸿沟——永恒的时间，以及艾瑞丝那双始终将她看作孩子的、平静无波的眼眸。
这一夜，伊莉雅睁着眼睛，直到洞口透进第一缕灰白的晨光。她听着山林苏醒的声音，感受着身后那人平稳的呼吸，心中充满了某种悲壮的、确认后的决绝。
她知道了自己想要的，哪怕前路漫漫，荆棘遍布。
当艾瑞丝在晨光中自然醒来，如同过去的每一个清晨一样，神情淡漠地开始整理行装时，她看到伊莉雅已经坐起身，正望着洞外的晨光。少女的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似乎没睡好，但那双墨蓝色的眼眸，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和深邃，里面仿佛燃着一簇安静而坚定的火焰。
“醒了？” 艾瑞丝如常问道，声音带着刚醒时的微哑。
伊莉雅转过头，看向她，嘴角慢慢扬起一个极其复杂的笑容，混合着温柔、眷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决然。
“嗯。” 她轻声回答，目光在艾瑞丝的唇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随即移开，“早安，艾瑞丝。”
她的声音很轻，却仿佛承载了整个夜晚的重量。
自那个无眠之夜后，她看待艾瑞丝的目光，以及看待她们之间关系的视角，都彻底不同了。世界仿佛被重新校准，所有的色彩和细节都因着她内心这簇新燃的火焰而变得更加鲜明、也更加……沉重。
她的行为举止，在外人看来或许并无太大变化。她依旧安静地跟随在艾瑞丝身侧，打理旅途的琐事，学习草药与文字。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个看似平常的动作下，都涌动着一片无声的、炽热的海。
她变得更加细致地观察艾瑞丝。不再仅仅是好奇，而是一种近乎贪婪的描摹。她观察艾瑞丝思考时无意识轻点桌面的纤长手指，观察她阅读时微微颤动的银色睫毛，观察她远眺时，那双翠绿眼眸中沉淀的、她依然无法完全理解的百年孤寂。这些细节，如今都成了滋养她爱恋的养分，被她小心翼翼地收藏在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她也开始更敏感于艾瑞丝对她的一切反应。艾瑞丝一句平淡的赞许——“这片草药处理得不错”，能让她在心中反复品味，如同品尝最甘甜的蜜糖。而艾瑞丝偶尔因为沉思而短暂的忽略，则会让她陷入一阵细微的、难以言说的失落和不安，仿佛自己小心翼翼捧出的真心，未曾被察觉。
那份曾经无意识的亲昵，如今带上了明确的目的性。当她为艾瑞丝系紧斗篷的带子时，指尖会刻意放缓，感受那微凉丝滑的布料下，属于艾瑞丝的、几不可察的体温。当她借口夜晚寒冷，更紧地依偎过去时，她会屏住呼吸，全身心地感受那隔着衣料传来的、让她心安的轮廓与气息。每一次未被拒绝，都像是一次微小的胜利，在她心中点燃一星希望的火花。
但同时，一种清醒的痛楚也如影随形。她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地认识到横亘在她们之间的鸿沟——不仅是年龄与阅历，更是物种与时间的本质差异。艾瑞丝是永恒的月光，而她，只是短暂栖息于月下的萤火。艾瑞丝看待她的眼神，依旧是那种带着纵容的、平静无波的温和，与看待一个逐渐长大的、需要引导的孩子无异。
这种认知，让她的爱恋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悲壮色彩。她像守护着一个无法言说的秘密，一个甜蜜而又疼痛的宝藏。
一次，她们途经一片荒废的古老神殿遗迹。残破的石柱耸立在暮色中，诉说着曾经的辉煌与如今的寂寥。伊莉雅抚摸着石柱上模糊的雕刻，忽然轻声问：
“艾瑞丝，这些石头存在了多久？它们会感到孤独吗？”
艾瑞丝站在她身后，目光扫过那些斑驳的痕迹，声音平淡如常：“石头没有感觉。它们只是存在。”
“那您呢？”伊莉雅鼓起勇气，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她，“您存在了这么久……会感到孤独吗？”
艾瑞丝似乎没料到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微微一怔。暮风吹起她银白的发丝，拂过她毫无表情的脸颊。她沉默了片刻，才将目光投向远方沉落的夕阳，给出了一个模糊的答案：
“习惯了。”
习惯了孤独。
这三个字，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入了伊莉雅的心房，带来一阵绵密的酸楚。她看着艾瑞丝在夕阳余晖中显得愈发孤高清冷的背影，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她想告诉她自己就在这里，她的爱恋或许微弱，但愿意用尽她全部短暂的生命，去驱散那份她早已“习惯”的孤寂。
但她不能。
她只能走上前，如同往常一样，轻轻拉住艾瑞丝的衣袖，将额头抵在她冰凉的手臂上，用行动传递着无声的安慰与陪伴。
艾瑞丝没有动，只是任由她靠着。或许在她看来，这依旧是孩子气的、表达关心的一种方式。
夜晚，伊莉雅会在艾瑞丝沉睡后（她如今能更准确地分辨出艾瑞丝是否真正入睡），偷偷地、长久地凝视她的睡颜。她不再敢做出逾越的举动，那个偷来的吻已经成了她最大胆的秘密和支撑她所有妄想的基石。她只是看着，用目光一遍遍描摹那熟悉的轮廓，将满腔无法宣之于口的爱意，在寂静的夜色中，无声地倾泻。
这份清醒的、带着痛楚的爱恋，让她迅速成熟起来。她的眼神中，除了少女的清澈，更多了一份沉静与执拗。她学习得更努力，成长得更快，内心深处藏着一个卑微而炽热的愿望：也许，只要我变得足够好，足够强大，足够了解她……总有一天，我能以平等的、而非孩子的姿态，站在她的面前，让她看见真正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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