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穿廊过堂,俯身避开大张的蛛网,一路风声呜呜。
宫点烛掩着口鼻,以防不小心吸进陈年老灰,瓮声瓮气:“你家祖宅怎么如此荒凉诡谲?”
李武回道:“我家就剩下我和我母亲了,且我母亲从未带我来过祖宅。无人看管,自然荒凉。”
“十八年前蓼花镇出过一桩灭门惨案。”说话的是尤醉卷,“正是李家。”
“嗯?”宫点烛竖起耳朵,看向李武,等着解说。
“我不清楚,从来没有人对我提起过。”灭门惨案一出,李武感觉更冷了,她攒紧手中杏黄的罗带。
“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的事的?按理说我们日日相对,你听闻的事情没道理我不知道。”宫点烛忽然发现盲点,摆出一副受到欺瞒的模样。
他同尤醉卷之间,虽说较之旁人亲近,却也不至于事事告知。
宫点烛一话说得古怪。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多事——若是旁人这样纠缠自己,他定然要捉弄一番。
尤醉卷平静道:“你第一次和朱贵安打架的那晚,我很生气,婆婆发现,带我去报仇时听到的。”
她说的简洁,宫点烛却听懂了。
感情她那日不声不响,竟然在为被一包打坏的核桃酥烦恼,甚至半夜找上门复仇。
难怪第二日桌上出现了一包吃过的核桃酥,问婆婆怎么了,婆婆竟然回答说:同小朋友的秘密。
宫点烛想着,忽然笑出来,然而很快压下上翘的唇角,用特意板正的声调发问:“你还听到了什么?”
他特意正经的时候太少,尾音少了上翘的风情,惹得李武偷看他一眼。
尤醉卷倒是没察觉到那么多。
尤醉卷回忆着,那是个昏黑的房间,镇长家点着烛火,昏昧的光影摇摇晃晃,在墙壁上拖出高大狰狞的影子,朱贵安跪在他母亲脚边,被朱母拿着藤条抽,一下一下,使了大力。
她俯身,半边身体穿墙而过——因为后衣领被抓住了,婆婆则一只脚曲着踩在窗沿,坐在窗边,半靠着窗棂,问她:“就是他让你不高兴了?”
尤醉卷被婆婆强硬扯着衣领拎来,不舒服,不高兴,但她自己没察觉出,只安静着:“不是。”
要是宫点烛在,肯定就知道,她在闹脾气。
“不是?”尤锦棠托着尤醉卷的脸,仔细端详,“没不高兴?他打扰你了?没吃上核桃酥?”
这样一句一句问去,尤锦棠也算知道尤醉卷为什么这样了,一句句替她剖析:“没不高兴为什么不愿意说话。别说没有,怎么一碰到朱贵安、核桃酥的事话就那么少呢?”
这是不高兴吗?
尤醉卷想,于是果断道:“我想报复他。”
本来也想明天动手,今晚动也行。
尤锦棠以“孺子可教也”的赞赏目光看她。
正在这时,朱母教训着朱贵安:“我让你上学堂,看看你都学出什么了!当街头恶霸、欺负新同学、胡乱追女同窗!皮痒了。”
她说着,手上也不留情,末了打累了,将细细树枝作的鞭子向地面一丢:“你追的谁?打的谁?你交的朋友又有谁?”
朱贵安尚未说话,一旁围观作鹌鹑的朱父邀功似的,积极说:“李武……”
朱父话没说完,就见朱母眉头又是狠狠一皱:“东南方树林边的李家?”
说着,竟然又要弯腰捡鞭,惊得朱贵安弹跳起身:“怎么了,我就是喜欢她!她生得漂亮,纤巧袅娜,性情温柔可亲,学问更好。我要是追到手,娘你应该高兴才对!”
难为他学问做得稀烂,竟然为了夸人还蹦出点学识出来。
朱母更气,将鞭子高高举起:“你那是追人的方式吗!何况那李家前有灭门之灾,现又孤儿寡母,你、你!”
自然又是找抽。
朱贵安哭哭啼啼抹眼泪:“为什么不让我追……”
“为什么……”呜呜咽咽,好不可怜。
朱母抽累了,将藤条一丢:“李家不容易,你少去招惹。”
朱贵安跪在脚边,依然是个混账:“不要。”
李母怒道:"李家本是镇上大户,出了事才如此落魄,你若是有良心,就别再打扰她们。"
“什么事?”
“不清楚,我们是后来搬来的——镇上大部分人家都是后来搬进镇上的,听旁人说是十八年前冲撞了邪物让人给灭了。当然,都邪物了,谁知道是不是真冲撞到了还是邪祟凶性大发倒霉撞上了。不过好在仙人路过将邪物杀了,不然就不会有今天的蓼花镇……听到没,别打扰人家小姑娘!”话到后面,朱母耳提立命。
至于当晚,朱贵安吹灭烛火,正唉声叹气要睡时,他房间内的烛火自燃。
尤醉卷站在朱贵安窗前扮鬼。
朱贵安也是瑟瑟发抖,大叫“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看上你家孙女的”。
他哆嗦着,抖机灵将烛灯打翻,室内陷入黑暗。
如此一叶障目,便看不清尤醉卷的身形了。
当下,尤醉卷就摇头:“没有了。”
说话间,再一拐弯,她们已然走到宗祠,昏暗的室内,灵牌高挂,然而竟然有盏灯飘渺地燃着,凄惶的火光曳至地板,那前方有道穿金带银的身影歪歪斜斜跪坐,像在跪拜祖宗。
穿金带银的是个男人,他远远听到她们的谈话,便歪转过身,说:“要问我李家的事,应该来问我才对,找个外面的小姑娘算怎么个事?”
尤醉卷便请教:“你知道发生了什么?”
男人依然跪坐着,摆着手上金镯子:“当然知道,毕竟经历了全程。”
说话时,他的目光在暗处舔过面前三人。
“嗯?”尤醉卷准备细听。
然后被宫点烛压着退到身后。
宫点烛看着面前透着熟悉的脸,道:“未请教姓名?”
“李恭长。”男人咧嘴笑说。
这名字……
三人目光窥向最近的排位,上面书的,正是“李恭长”三字。
再一细看,那道身影也没有影子,仿佛一道幽魂。
李武当即吓哑了音,整个人立在原地,一时间失去动作能力。
宫点烛心中有事,那害他下三千界的贼子,也叫李恭长。
三人中僵了一人,惑了一人,剩下一人毫无感觉。
然而李恭长依旧“友善”,转而面向尤醉卷:“这不是你一直护着的小姐吗?”
尤醉卷淡淡道:“我们认识?”
“自然是该认识的。”他似是隐秘地咽了口水,“若是没有宫点烛的话。”
话落,他周身气势暴涨,迅疾向她袭来。
宫点烛当即上前,手中扇晃,挡了一波进攻。
宫点烛问:“我们何时见过?”
“自然是地底日日相对。”李恭长这样说,始终不能突破宫点烛的防御,只能碎嘴子般搅弄人心,“多年未见,你弃鬼身在外做人,倒还潇洒!”
无稽之谈。
难道自己前半生是一团活在地脉中的地气不成?
宫点烛只觉可笑,但奇怪的是,他又确信面前之人为自己儿时所见的那位李恭长。
见两人过招难舍难分,被护在身后的尤醉卷招呼一旁僵直的李武,指着室内燃起的灯盏:“你要寻的宝贝,许是那个。”
当是无错的,婆婆房中兵器谱上有这么个东西。
碧绿的缠枝纹灯座上,无油自燃,火中扑腾现有众生相,狰狞异常。
她记得,那个叫昼灯。
天然对魂体一块有吸引力。
但其火万物难侵,诸般魂魄,经它一引,再焚毁,好阴险的。
点着它,确实是这闹鬼需除邪祟一处的利器。
李武回过神:“要我去取过来吗?”
她虽不懂,但会听话。
“你用当然你取,若你害怕,我也可以帮你取来。”尤醉卷难得善解人意。
李武轻轻摇头拒绝,暗地里跺脚,想要回自己对腿脚的掌控力,坚定道:“我去取。”
言罢,她轻巧地后退,沿着墙角,悄无声息摸了过去。
尤醉卷便给她打掩护,有一下没一下拉着场中打斗的两人注意:“宫点烛,加油。”
宫点烛手中扇一歪,险些脱手。
奇怪尤醉卷怎么自觉助威,却是眼角余光扫来,窥到墙角蹑手蹑脚的李武,当即明白缘由。
可心中无故气恼,火气不得出,只得下手愈狠。
“是了,你该不认我。毕竟你在地底时便有人相助,以至于铺下偌大幻梦让我同你相好过家家!”李恭长似乎越说越恨,但他动作却越来越狠,不见急躁。
“李恭长,你废话怎么那么多……你同宫点烛是旧识,那我算什么?我也是旧识吗,但我不认识你……”
尤醉卷虽然也不知李恭长和宫点烛是何恩怨,但此刻帮着他却是随心而动,随性而行。
李恭长张牙舞爪化作黑烟,阴邪笑着:“贵人自然不知我名姓样貌。你在底下被宫点烛日夜相护,怎么在上面做鬼还要他护?”
“再者说,怎么他做了人,你却还是鬼身。要我看,你求他庇护,不如求我。我若做人,一定也要你当人。”
叽里咕噜,这样公然挑拨离间,被人撬墙角的宫点烛却正是心乱,无法辩驳,只好一味闷头打架。
他想,自己人生前十二年,难道真如这恶鬼所言,是在地底的一场大梦。
那他在尤醉卷面前使得少爷小性岂不可笑?
尤醉卷心态依然稳,垂着眼,忽然反问:“人如何,鬼如何?”
“世界万物规则,所谓天地人。上为道,是为仙,中为物,是人,下沉地气,为鬼。我却以为,仙人鬼,殊途同归。”
清凌凌乌沉沉的目光看来,只有一片平静,似乎她所想真如她所说。
需知修仙者修炼问道,一旦踏上这路途,就断绝尘缘,与凡人有隔阂——当然事实如此,她们已然为仙。大部分也是如此践行,自诩高人一等。
她这样一番话,是将仙人的面子里子往地上踩,若让求道的仙人听到,真是该要打死的。
在宫点烛听来,却再熨帖不过。
他的耳中只有:她说我是人是鬼是仙都无所谓,在她面前一律平等!
他也便硬气起来,拢了扇,搭在腮边,倾着头,头上挂的链子亮闪闪晃动着,微笑时露出点冷利的虎牙:“你说这些无非说我出生非人身。可那又如何?我不在乎。”
做仙做人做鬼,不在乎。
他面前只有两种:自己,旁人。
“冥顽不灵。”李恭长怒气冲冲,整团气颤抖着,似乎有越来越膨胀、膨胀到想挤破祠堂的趋势。
是拐骗不到恼羞成怒了吧。
尤醉卷盯着前方战局。
正在这时,李武已经碰到了昼灯。
咔哒。
细微响动从地底传来。
像是方才不小心触碰到古老且等待多时的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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