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倾盆。
风声雨声,声声入耳。
劈里啪啦的雨砸在身上有如落石,生疼,眼也难睁开,但鼻尖能嗅到雨水潮湿的腥气,那腥气冰冷萧索,自带股锋利锐气。
就在刚才,五名武夫冲宫点烛而来时,尤醉卷立刻提醒厉声喝道:“跑!”
宫点烛也是二话不说开跑。
但世家少爷哪里跑得过专业武者,宫点烛跑了没一会就被武者的一双大手擒拿按倒在地。他被推得在地上滚着圈,衣袍沾灰,好狼狈。
宫点烛当即从袖子里抽出符篆,预备打不过可以躲,可谁知道刚一运气便觉经脉堵塞,在手中聚集的那微小的灵气顷刻间散了个干净——竟然是不知何时被人下了药用不了灵气。
他在泥里微微笑着:“可是有什么误会?比如认错人之类?”今日此番,在他身上出现也不足为奇——谁让他是仙门世家子呢。
偌大仙门偌大世家,家中长辈若是哪个在外面结个仇,仇人打不过老的,不就只好找小的寻仇。
只是长辈们不是前些天还说仇家都解决了吗?
宫点烛暗骂:小人行径。
他嘴上说着软话拖延时间,一边不愿放弃手里催着符。
对面人冷笑,似在笑他的不自量力,也不多废话,抓起绳索将宫点烛绑缚起来。
一介讲究世家大公子何曾受过这种气,若不是实力悬殊,宫点烛都差点翻起身和人打架。
宫点烛捏着衣袖,忽然想到先前从袖上闻到的甜香,原来今日一劫竟然是蓄谋已久。
只是对方怎么会知晓自己的行踪呢?
他吐出一股混浊的气。
风声萧萧,暴雨已至。
灵气不让用,被人擒住一只手的宫点烛甩出不需要灵气的法宝,当场炸在两人中间。虽然法器诸多,但碍于他境界太低经验太少,宫点烛的反击显得可笑。一炸之下,对面受了轻伤,他自己可是被炸得飞出一段距离后又险些吐血。
几番打斗后,宫点烛衣衫湿透,雨水中混着血水——他在与人激斗时,臂膀被刀砍中。
他在一片大雨滂沱中听见尤醉卷的声音,那只与他处了半月的妖精问他可能帮上什么忙。
妖精可能顾虑他人在场,声音轻而脆,在这场景下有种格外的镇定,无端使宫点烛感到心安。
宫点烛道:“你若诚心帮忙,就催动我袖里的神行千里符。”说话间,他又慌忙躲过旁人刀锋。
“我早说过我不会。”尤醉卷嗓音脆脆的,依然细弱但清楚,“宫点烛,你教我。”
完蛋,安心早了。
刀光剑影里,一个念头在宫点烛脑中浮起:莫非真如对方开始所言,她只是一位意外离魂的凡人女孩?
尤醉卷觉得看在宫点烛现在涉险有自己一半责任,自己现在怎么也不应该袖手旁观,故而主动提供帮助。
宫点烛则是不抱希望地口述着:“灵动如风幻影随行吾御风起天高任行。”
宫点烛笑着,以一种开玩笑的口吻:“我的命市价千金不换,可全部交给你了。”
尤醉卷充耳不闻,只复述着:“灵动如风幻影随行吾御风起天高任行。”
对面虽然听不到尤醉卷的动静,但也察觉到宫点烛留有后手,攻势更猛,又一刀至,宫点烛半片衣袖被化破,但他还是笑。
他虽然笑着,却明显有些力竭——尤醉卷终于察觉到自己心中有些焦急。
尤醉卷又念着:“灵动如风幻影随行吾御风起天高任行!”
“叽叽咕咕什么呢?”敌人道,“滑不溜手,不如现在就解决了你!”
终于刀锋至,剖开宫点烛的皮肉,血液自宫点烛眉骨处往下淌。
与此同时,尤醉卷再念:“灵动如风幻影随行吾御风起天高任行!”
宫点烛只见眼前飞快掠过一道粉绿色的身影——
咚……
温润碧翠的玉石坠入肮脏泥水中,红璎珞湿作深红,细软的丝线在水中晃荡,像一滩凝固后被化开游动的血。
暴雨任如注。
……
穿林打叶声淅淅沥沥,竹叶一片一片,黄的绿的,浮在积水里。
自竹叶尖滑落的雨水,穿过尤醉卷透明虚浮的魂体,却能在宫点烛脑袋顶留下“啪嗒”一响。
宫点烛倚靠着尤醉卷,淌过泥水。
他迷迷糊糊睁眼看水中竹叶被水波拨开,一荡一荡像风雨里的小舟。
他问:“你真是误入我家的凡人?”
“自然。”尤醉卷搀扶着宫点烛,“有名有姓,尤醉卷。”
雨水滑过他的眉骨,沾着从皮囊里钻出的血,顺着苍白面颊,淌进唇中。
铁锈味,有点冷。
尤醉卷,尤小姐,你也太冷静了点吧。
宫点烛身上发烫,扭头去看尤醉卷。
尤醉卷不像寻常女子有着柳叶细眉,她的眉是粗的,有点圆钝,而眼是耷拉低垂着的,不过当她抬眼时会发现 ,尤醉卷的眼睛虽然像鹿一样圆润懵懂,却自带一种灵巧坚定。
他恍惚一阵,心口的跳动牵到伤处,宫点烛“哦”了一声,有点委屈软着嗓音:“尤醉卷,我好疼……”
“嗯?”尤醉卷淌过积水,水并不会被她透明的灵魂搅乱,却会因为一旁虚弱的宫点烛荡漾,她禁不住在心中着急,因为宫点烛声音过分细弱,尤醉卷只好脑袋稍微偏向他,于是更清楚嗅到他身上的腥气潮气。
——宫点烛身上正发烫,湿热的水汽从二人交触的地方浸入尤醉卷的魂体。
她道:“你在叫唤什么?”
宫点烛混沌的大脑误以为尤醉卷又像往常那样在讥讽着他的娇气,他挣扎着勉强指着自己手臂上的豁大血口:“你看你看,这么大个口子,不该喊痛吗?”
“痛?”尤醉卷迟疑片刻,方不解道。
这一刻,宫点烛迟来地意识到尤醉卷身上的怪异感,是她的情绪感知较常人稀薄。而先前感知到的镇定,却似乎又可以称之为冷漠。
她的生命,像是一片凝滞的灰雾。
宫点烛对这样的发现感到不喜和抗拒。
于是他笑着“请求”尤醉卷的帮助,显得极有分寸和自信:“尤小姐,此时情况危极,我希望你可以和我一起合作逃出追杀。我出去后一定帮你寻找回魂方法!”
这样一来,两人虽然行程会短暂强制绑定,但关系却并不会因此亲近。
这是宫点烛面对旁人惯来装模作样的姿态。
尤醉卷虽然对于情绪感知较为迟钝,但她杂七杂八的书读得多,这种话术可以有两种解释:一是诚恳地放低身段求助;二是诚恳地放低身段威胁……
不等尤醉卷在脑中分析处理完宫点烛的话术内涵,就见宫点烛忽然偏头笑着,嘴角牵着上扬,隐约漏出点尖锐的虎牙,说不出的冷。
他道:“逗你的。当下情况危急,你若此时想走,我不拦你不怨你。毕竟我宫家立世家训便是'行善积德'。我可是将之奉为金科玉律的大善人呢,绝做不成拖累你的举动。”眼睫落寞垂下,脸颊因为高温烧红。
然后又是非常温和讨巧的笑——就像他平日里哄家中“姐姐妹妹”的笑。
只他一笑一娇痴,素来无往不利有求必应。
“噗通——”
宫点烛砸在泥水里!
水花溅开,非但染了竹树,更污了衣衫。
“纨绔大少爷,求我助你的是你,赶我离开的也是你。”尤醉卷搓着手,当即往旁边撤一步,任由宫点烛摔在泥水中,“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你院里随便哄的'姐妹'?”
她的言语堪称尖锐:“少在我跟前装痴卖傻侮辱人。”
尤醉卷看出他的笑温和有余、亲近不足,故而动了肝火,于此时居高临下俯视宫点烛。
宫点烛倒在水中,一手捂着另一只臂膀,伤口由绵绵阵痛转为绵绵刺痛,他忍着疼抬眼,忽然瞧见了尤醉卷的长相。
那另外半张白净小脸的唇边,有一粒焦红色小痣。这让人在倾听她说话时的注意力全然会被那小痣吸引,然后视线陡然一移,便看到了她的唇。
宫点烛抖了抖,惊诧道:“你的脸色怎么这样白!”
尤醉卷摇头,也不知是说自己无碍还是不知。
宫点烛知她可能是为硬念口诀伤了魂体,他咬着唇,心中不由歉疚,不知如何开口。
雨水淅淅沥沥……
宫点烛抬着那只伤臂,衣袖被晕染作红,他道:“尤醉卷,我疼……”
尤醉卷看天看地,充耳不闻。
宫点烛磨磨蹭蹭,终扭扭捏捏道:“对不起……下次不会那么讨你厌了。”
尤醉卷不情不愿将手伸出,示意宫点烛伸另一只手:“是不能再对别人那么轻浮。”
这一吵闹的架,又算过去了。
……
“我刚才从五位职业杀手手中逃脱,你怎么不夸我?”宫点烛的脸色已经因为失温苍白,絮絮叨叨开口,却没发现自己说话时断断续续。
“原来你腹内并非都是稻草。”尤醉卷心中有气,气自己的不顺心,气自己怎么就离魂了。
但奇怪的是,她对于这时的凶险处境竟然丝毫不担心,就好像天生缺少这样一根弦的乐器注定发不出完整的声调。
“附近有崖,深不见底,叫三千界,这次如果运气差点我们会遇见,但我希望是下次我带你看。”宫点烛许下诺言。
“好啊。”尤醉卷随便应下。
又是安静的雨声。宫点烛渐渐不再开口。
尤醉卷见他没精神,怕人一睡不醒,迫不得已主动找话题:“刚才是我第一次使用仙法。”
“好厉害。如果你在我家,一定会被那帮老顽固供起来。”宫点烛没精打采,尤醉卷需要贴近了才听到他还在说话。
尤醉卷又不尴不尬找新话题:“你觉得这次遇险凶手是谁?”
“李恭长,我同他打了一架……小气鬼……”
这回尤醉卷听不清宫点烛在说的什么了。
“别睡。宫点烛、宫点烛……”尤醉卷腾出一只手拍他的脸,只看到他如墨的长发沾连在脸上,露出的面庞如新生的水鬼。
就好像梦里见过的自己那张脸。
她一时不察跌落在地。
这次,终于是两人一起狼狈砸在水中。
雨还未停歇,竹叶显得格外鲜,翠绿的草木,更衬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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