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点烛清醒时,看见尤醉卷微阖眼眸,轻轻依靠湿滑的石壁,外面的风景依然是涛涛竹林。
他也不知道尤醉卷怎么将他带来藏身于此,只觉得疲惫的眼中,那与她同样岁数的粉绿衣衫的女孩也一样疲倦。
灰绿色的天,山洞里滴答滴答,湿漉漉的衣裳绞着他全身,他正要动作将衣服褪下,抬起那受伤的手臂时,却听到凝望沉重饱满的雨雾的尤醉卷开口。
“我不喜欢雨。”她透明的灵魂抱着腿,团在淅淅沥沥的洞口,剔透的衣角泡发在脚边蜿蜒的小洼积水中,又像是一小片云烟了,“雨很冷,下雨时,骨缝里的寒气都会张牙舞爪爬出来,再浸入天地里,好像整个人都可怜渺小了。”
宫点烛望着她,他年岁太小,说不清心中感受,只觉得,四处青苔里的潮湿爬好像都爬在了她身上。
“尤醉卷,别难过……”
宫点烛张了张嘴,一片高热迷糊里,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说没说出口那句安慰。
他想,自己先前惊疑尤醉卷身上非人感所行实在傲慢,若不通情,又怎会晓天地。
雨天低温和伤情失温使得他越来越困倦。
宫点烛不知不觉阖上眼眸,他短暂忘却一切,唯独对尤醉卷的悲悯流转心间。
扑簌簌的风,似乎还带动了尤醉卷的衣裙飘飞。
旋转的气流吹动竹叶盘旋在山洞上空,尤醉卷从突兀伤感中抽身,扭头一看宫点烛——
天地四方的“气”冲他而来,宫点烛浑然不觉,却是不知道何时阖了双眸,竟然原地入道!
尤醉卷惊疑不定,周身逐渐平和,脑海里忽然浮现第一面见到宫点烛时,于他桌面看到的书句。
心如止水、万念皆空……
她恍惚里看清宫点烛体内灵气运转轨迹,隐约悟到点修仙窍领,却也有点入道的想法,可一面又担忧此时动静过分张扬会吸引附近追杀宫点烛的杀手,一时间不知该不该制止宫点烛入道停止这大热闹。
一片嘈杂雨声风声里,她忽然感知到利器发出的轻吟。
第六感让尤醉卷浑身颤抖,扑至宫点烛身旁:“宫点烛,醒醒、快醒醒!”
眼见摇不醒他,尤醉卷原地眨眼,就沉思了一眨眼的时间,在不一定掐准的人中和干脆利落一巴掌的叫醒**中果断选择了后者。
只见她抓着宫点烛的衣领,扬起手,快而准地打了宫点烛一巴掌。
“啪!”
宫点烛因高烧而酡红的脸上立刻浮起一个红肿清晰的巴掌印。
这一掌,很难说没有私情的缘故在。
但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宫小少爷打着哆嗦,尤醉卷等待片刻,心中刚数到二,宫点烛的眼就已经睁开。
尤醉卷松开紧抓他衣领子的手,另一只刚扇了宫点烛巴掌的手乖巧垂在身侧。
宫点烛虚弱开口:“我的脸怎么这样……”疼。
不等他说完,尤醉卷就先发制人:"别管你的脸怎么样了。方才你入道引发天地异象,敌人顺着动静找上来了。"
话音刚落,她见宫点烛瞪来幽怨一眼,似是谴责,随即头顶轰隆一响,巨石滚落,却是刀锋已至!
宫点烛一手按在尤醉卷肩膀上,一手甩出一次性护罩,之后再一次甩出飞剑,拎着尤醉卷踏了上去,就此冲出山洞,免于被巨石压倒的悲剧。
狂风和雨水拍打着尤醉卷的脸,她尚未来得及让宫点烛开个护罩,就感觉到一股温热自后颈间蜿蜒而下,宫点烛的脑袋靠在她右肩,滚烫的呼吸粗重,浅重浅浅重那样,极不规律的粗重。
宫点烛吐血了,并且状态处于半睡半醒。
尤醉卷有点慌了,今天第三次呼喊着:“宫点烛,别晕别晕,正开着飞剑呢!”
我的列祖列宗在上啊——
宫点烛身上的毒也不知他怎么解了,反正他现在是能用灵力了。那属于他的第六人陌生灵力突兀出现,在空大的竹林里显得格外清晰,加之他御剑飞行也未曾掩藏行踪,这一下在空中直接立了个活靶子,其余地方的其它杀手立刻升腾至半空追着他赶来。
好在宫点烛这次没有再像上次那样昏厥——但也没好到哪去。
宫点烛虚靠着尤醉卷,注视着前方,在他眼中,雨水泼进眼前灰绿色的竹林,万物昏昏沉沉,蒙着灰色的纱。
他知道自己现在说话声定极其弱小,于是贴着尤醉卷耳郭说道:“你会……御剑飞行吗?”
满天风声贯耳,不及宫点烛一句话让人心凉。
尤醉卷:大事不妙……
她的眼皮就要狂跳不休。
尤醉卷很想张口就来:我不会,你千万挺住……啊。
“不会不要紧,你悟性极佳,可以现学……”宫点烛抓住尤醉卷的两只手,截住了她的话。
他往她左手塞了一沓纸,右手则是仔仔细细抻直她右手五指再摆出对应法诀手势。
尤醉卷年纪小,虽然骨头还软着,但指节因手指常常握笔而不大灵活。若非她现在是灵体状态,宫点烛给她折的这几下定要让她指节在摩擦变幻中,擦出噼里啪啦的脆响。
他教完了咒语口诀,又低低道:“你左手的是神行千里符,若是快被追上,就在心里念今天学过的那句‘灵动如风幻影随行吾御风起天高任行’。”
“还有……”
尤醉卷正因为后面到来的御剑飞行而紧张兴奋地舔唇,听他语气郑重,以为是天大的要紧事,赶忙竖着耳朵倾听,不料他话锋一转:“打人不打脸。下不为例。”
宫点烛极具报复心地在她耳垂处一咬。
他恶狠狠想着:再有下次,本公子就挠花你的脸。
第一次被混蛋咬了耳朵尤小姐浑身一哆嗦,牙痒痒也很想照着宫大少爷那初见风姿的脸上来上那么一口。
她尚未来得及恼怒,失重感陡然传来,飞剑紧急下坠,竟然是宫点烛这时放手了飞剑的控制权!
尤醉卷听到宫点烛的声音自耳边传来:“你没有灵力,我会传给你。”
暖流在周身游走,下坠的气流猛烈,尤醉卷紧闭双眼,内心咬牙切齿:拼了!
眼看就要撞进竹林中,心中却奇异地冷静,她睁开眼,抗这猛烈的风雨,回忆起刚才宫点烛教授的口诀和手势。
下一瞬,飞剑在空中顿住。
攻势袭来,尤醉卷操控飞剑一滑,向左侧空位疾驰而去,还不忘提醒宫点烛:“宫点烛,抓稳了。”
她控制飞剑在半空飞行,开头很帅,很快开始七扭八拐,时而离竹枝一步之遥,时而被追上迫不得已甩了几张神行千里符,而后还没定位好不小心钻进敌人包围圈。
尤醉卷神思迷迷糊糊像泡发在了五颜六色酒水里,灵体和精神一同被抛至高空,与鸟儿共翱翔,俯瞰山川草木——若这就是书本里的江湖,那她想游江湖。
宫点烛紧抓尤醉卷腰间下垂的绑带,尤醉卷也没空理他什么惊恐心情,但恍恍惚惚耳边一道微小声响搔得耳朵痒,那像是一声轻笑。
左奔右逃,在远远看见下方云雾霭霭时,一沓符篆已然用完。
凭借这两小孩的三脚猫功夫在没有外力帮助下显然逃不脱专业人士,他们很快又会被追上。
尤醉卷用手肘推搡了宫点烛几下:“宫点烛,符用完了,如果还是我来控剑,我们很快就会被追上。”
宫点烛默默想着:其实让我来也会被追上。
同时,后面的敌人喊话道:“宫少爷,前面可是禁区三千界,你再跑下去,非但我们不好交差,你也会丢了性命!”
这话意思是让宫点烛乖乖投降好“两全其美”呢。
可不要脸,尤醉卷想。
她看宫点烛没精神,替他回道:“你们大人的肮脏可真让我大开眼界。”
后面的人没理她。
倒是宫点烛问她:“你怕吗?”
“怕。”尤醉卷抿唇,还是袒露心声,“但书上说‘人是一粟太仓中’,我刚才见天高地阔,所以现在又觉得没有那么可怕了。”
宫点烛轻轻“啧”了一声:“书上还说‘生亦何欢,死亦何惧’,你来到世上真的不曾欢喜吗?”
尤醉卷无话可说。
好在宫点烛那句话也只是轻飘飘过去了。
他又道:“你敢不敢陪我闯闯这禁区三千界?”
尤醉卷感受着后方敌人刀光剑影重重杀机,猜测对方抓到宫点烛后第一步可能就是将自己这个旁观兼帮手打得魂飞魄散:“他们不会放过你,也肯定不会放过我。我闯。”
去闯一线生机。
话落,宫点烛握上尤醉卷的手,同她一起控着脚下剑朝那悬崖里层层叠叠的云雾浪潮里坠去!
黑乎乎一片,袭过全身,像坠入了一片海,又重又潮。偶尔伴随着电闪雷鸣,宫点烛便又用护身法器护着两人。
不知撞碎了几块云,乌云早褪色作了轻柔白云,两人意识都开始不清醒。
宫点烛在意识最后清醒时刻,紧紧抓住了尤醉卷的手。
而后是云蒸霞蔚,一片云海里冒出通红的太阳,染着白云作红作粉,蒸出一片通红沸腾的海洋。
但两人此刻都晕眩过去,彼此间你拉着我我扯着你,直直下坠,看不见此番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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