____07
几日之后,他们决定搭乘小巴士返回小城,然后从小城乘坐动车前往她的家。
临走之时,他的母亲甚是不舍,一路送行,一路拉着她的双手,说是以后这里便也是她的家,得了空定要前来常住,直到上了车,这才极不情愿地松开她的双手,并唠叨着向她父母问好和路上要注意安全…
她点头附和着,要母亲注意身体,别太操劳,有时间定会回来看她,并打开车窗久久与她挥手道别。
一路上他甚是忐忑,不知要如何面对她的父母。
而她却异常兴奋,如若带着荣光的勇士英姿飒爽般凯旋。
他试探着询问她父母的情形,以及要如何留下好的第一映像。
然她闭口不谈自己的父母,并似是玩笑又非假意地悦声说,到了你就知道了呀…像你平时那样就很好了呐。
悬念直到他进入她的家门,一颗悸动的心总算是得以平复。
她的父亲话语不多,神态里时刻显露着军人独有的坚韧不拔与庄严,眼睛里充满了慈祥,但又散发出洞悉事物的独特锐芒。她的母亲甚是谦和且健谈,神情和言语里时常渗透着盈盈笑意,如若历经几世沧桑后的得道之人,在面对眼前人事的纷繁杂芜时,内心早已坦然自若且风轻云淡。
放下手中的行李后,她便拉着他的胳膊兴冲冲且隆重地向父母介绍,如若小女孩对久未谋面的好伙伴分享自己发现且珍藏的小天地般,脸上有神采飞扬的骄傲与自豪感,像是在说,很神奇吧,是我发现的!
然他却因初来乍到而略显拘谨,但又过于想留下完好的初次映像,反而弄巧成拙,把原本在内心反复研磨的温馨问候变成了木讷呆滞的平常言说,最后只得来回搓着无处安放的双手,并报以羞赧僵硬地微笑,来掩饰自己极度尴尬的处境。
好在她的父母并未在意,仍是热情与他寒暄,询问一路过来是否困乏与饥渴。他正襟危坐,言语十分客气地一一回应,像是小学生在回答老师的课堂提问般,即惧怕(惕惧)自己的答案有所差池,又满盈期待对方能给予自己不一样的赞许。
或许是父亲看出了端倪,稍坐片刻后便借机有事而外出。于是在母亲轻盈爽朗的笑语中,那种原本违心的滞涩感便逐渐在他身心里消匿,气氛也慢慢变得舒然许多,一时里相谈甚欢,空气里也充满了活跃悦耳的笑语。
母亲起身时,已到做晚饭时间。她让女儿先带他去楼下转转,晚饭做好后再喊他们回来吃饭。
他说自己也会做饭,可以帮忙摘菜和在旁边打下手。
母亲执意不肯,满脸笑意地看着他们说,今天刚来,舟车劳顿,到附近散散心解解乏,顺便熟悉熟悉周围的环境。
她笑意不明地看着他,一边催他换鞋,一边咯咯地说道,我妈能搞定的,还是听她的,咱们下去逛逛,顺便买些明天要吃的菜肴,这个点儿菜贩们快要收摊了,价钱会比较便宜。
他执拗不过,只得随她下楼。
她牵着他的手走过一段甬道后,再拐上了一条两旁种有笔直红杉的林荫路。路间枝叶蒙翳,光线暗淡,来往行人较少。她倏然悄无声息且神神秘秘地附在他的耳际说道,好啦,你通过了。说完脸上泛起藏匿不住的少女般的忸怩与羞涩。
他有些纳闷,神情讶然地看向她,反问道,这就通过了,怎么就通过了呢?
她笑靥如花,一路如同林间里轻快的小梅花鹿般蹦蹦跳跳地走着,然后用清亮的嗓音说道,待会儿你就知道啦。
他一头雾水,脑海里盘桓的全是今日里的种种片段,但除了那些他认为的甚是差强人意的错失,实在是寻觅不到一丝闪点,任他绞尽脑汁依然不明了自己如何得以过关。
他试着从她口中套出些端倪,然她却丝毫没有想要理会之意。问得多了,她便对他莞尔一笑,然后继续顾眄而言他。他一度抓狂,又别无他法,只得悻悻然就此作罢。
一时里相对无言,空气里有静止般的清寂。他们彼此缄默着出了林荫道,不一会儿便到了一个小型集市。说是集市,无非也就是附近居民利用自建房在门前摆开的小摊位,供以周围的百姓们生活度日。那些自建房看上去有些年代,用水泥涂抹的外墙基本呈现为黪墨色,偶有数处墙皮斑驳脱落,露出里面错落无致的红砖块,那样子像是一块黢黑的帷幕被谁撕裂开来,露出其间的一张血盆大口。房屋与房屋之间,是用水泥铺就的宽窄不一的小巷。小巷的地面洳湿且泥泞,无论如何荡涤清扫,总归感觉还是腌臜不堪。然而这里的市井之气甚是浓厚,巷道的两旁有各种商贩在殚精竭力地叫卖,巷道的中央更是人潮拥挤你来我往,以至于就算空气与地面再怎么污浊,也未曾有人觉得半点不适。他们一边听着买卖双方的讨价还价,一边随着人群在巷道里纡徐流动。走着走着,倏然听到有人在呼喊她的小名。他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一个中年的女摊贩脸上堆积着满是皱纹的笑容,正朝她一个劲儿的招手。他有些意外,但她却甚是安然,一边紧紧地挽着他的手臂,一边踱步过去与那摊贩寒暄。摊贩一边忙着手里的买卖,一边问她几时回来约住几天。她有条不紊地一一作答,并郑重地向她介绍身边的他。他只好礼貌性地躬身问候。摊贩顿了一会儿,将他上下打量,然后对着她进行一番美言称赞,说她慧眼独具,前途无量。一时里他对这些溢美之词显得有些无所适从,只得摸摸自己的后脑勺,报以尴尬的微笑。然她早已心花怒放,大而有神的双目此时已然笑得眯成了两条细缝,如若寂夜里悬在天穹中的两弯下弦月,但灵巧的嘴巴仍是谦逊地说道,哪里哪里,是您太过夸奖。然后如聊家常又近似奉承般地对商贩一番吹捧,说是她现已生意红火,财源滚滚,而且又儿孙满堂,个个事业有成,真真是福禄无疆。这样的话语很是受用且讨喜,女摊贩霎时笑得花枝乱颤,虽然被岁月刻画的脸上藏匿不住日久生活的沧桑,但此刻却像是年轻了若干般的红光满面。她一面夸赞她伶牙俐齿惹人怜爱,并说与她道只是小本生意,哪来的财源滚滚,而且快要收摊,趁着天色赶紧甩卖,能有个本钱便是老天保佑;一面把摊位上最拿得出手的东西用塑料袋子装了一些,递与她的面前,叫她回家后让妈妈做给他们吃。她几经推却仍是不能,别无他法只得致谢接受。末了女摊贩还大声呼喊着周身的摊贩们,说是谁谁家的女儿回来了,还带着个一表人才的小姑爷。这下倒好,摊贩们一呼百应,个个嚷嚷着定要他们过去瞧瞧,弄得原本就闹腾非凡的小巷,此刻更是喧阗动地聒噪震天。他们先是相互一瞥,尔后又彼此心照不宣地对视而笑,把想要和对方说的话语都囊括在那一笑之中。继而她便只好拉着他的手如若纯真童年走亲访友般的一一拜谒,一遭下来两人顿感应接不暇且忙得大汗淋漓。
好容易出了小巷,他一边把摊贩们赠与的大包小包的心意在她面前晃荡着,一边急不可耐地想一究其间的曲折原委。她顿了顿,在路边歇了一口气,然后与他肩并肩往回走着,这才说与他道,她上中学那会儿,母亲单位的效益不好,一批人纷纷下岗待业,母亲也在其中。但母亲生来是个闲不住地勤劳妇女,于是便和父亲商量着在巷口租了个摊位卖菜。那时的巷口可没如今这般热闹,除了早晚高峰,有大把的闲暇时光亟待打发。因此,摊贩们得了空便聚在一起闲聊抑或是玩牌。久而久之,母亲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那时的她,放学回家后,闲来无事便会去母亲的摊位帮忙,甚至是招揽生意。如此下来便也和那些摊贩们打得火热。他们便时不时地拿她来打趣,说将来谁要是娶了这姑娘,定是有福之人。而她那时少不更事,也不怕羞,别人拿她打趣,她便口无遮拦地与他们说道,若是有了另一半,定会带来让他们一个个都瞧瞧。如此这般,那些摊贩们便被逗得哈哈大笑。而今,她真的带着自己的另一半前来,因此当时的无心之话便并非算是诳言妄语。
她慢条斯理地向他叙述着这些陈年旧事,如若在说与他听一个遥远而真切的传闻,语气清淡,言辞诚笃。然他却有些许地哭笑不得与无可奈何,转而一想,这姑娘真是烂漫又讨喜,以至于才会这般惹人怜爱,但是心里的弯弯依旧绕不过去。他嗫嚅着对她说,我怎么感觉自个儿像只马戏团里仅供观赏的杂耍猴子似的,而且这与通过你妈那道关口又有如何关系。
她摇摇头,长吁短叹道,你自己想啊,如若不是通过了我妈的考验,她又怎会让我带着你去见这些左邻右里。
他这才恍然大悟,须臾间如若心底的涧谷似是有股清冽的甘泉正在湉湉地流淌,日辉细碎又俏皮地濡染其上,立时便有欢动和温暖的粼粼波光。他享受着阳光与清泉的沐泽,激动得紧紧地握住她的纤柔的双手,亢奋得无以言表。那时的他想,昭昭年华里能有她如影相随,便是给予他最大的恩遇,此生就此足矣。
在她的家里,他想要试着帮母亲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但母亲总是当即婉拒,说是年轻人在外面打拼已经很辛苦,回到家里就要好好放松放松,而且家里的情形他们也并不熟谙,至于这些家事,他们没回来之前她早已娴熟习惯,因此还不如她一人做来得轻快。说着一面把他们往屋子外面推,一面告诉她市里哪里又新建了公园,哪里有新开业的商场,让她带他去转转。有时候家里一切打理妥当,母亲也会与他们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并漫无边际的闲谈,又或者是一起出门,到附近的公园散步。
一日聊得起兴,母亲拿出她成长的影集,从蹒跚学步到亭亭玉立,从小心翼翼到信马游缰。每张照片的背后都有她饱满如实的韶华,以及一路走来母亲所操碎的心。现如今她已无憾,毕竟这女儿成长得如此出类拔萃,并未辜负她当初的茹苦含辛,而且她也寻到了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看着眼前的璧人一对,她神情里流露出安然的慈祥与温润,那藏不住的骄傲和幸福感,立时便化作嘴角上扬的笑意。几秒过后,她欲言又止,但最后仍是说道,想当初她告诉我找到另一半时,我无比惶惑,生怕她涉世未深,上当受骗,又或是受到伤害。因此才会那般咄咄逼人,现在想来毕竟是为人母,相信你能理解我当时的心情。
原来,当初他离开未久,她便把他们的事情告诉了母亲。母亲听说之时,既未应允,也未反对,只是象征的给予她祝福,要她好好照顾自己,但事后一直悬着那颗悬而未决的心。毕竟她独自一人在外,世道险恶,人心不古,即使有再好的依傍,对于他们来说也是陌生。弥久之后那种抽丝剥茧的惶恐不安更是将心溢满,只要有点风吹云动,便立时草木皆兵。他们一面佯装无事将她暂且稳住,一面在身边寻找与她相仿且可信之人。直到春节回家,他们对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希图她能就此放手,不再与他有任何瓜葛和联系。然她哪里听得进去,只要母亲一说不允,立时便觉有庞大的悲怆向自己袭来,脑袋里嗡嗡作响且天旋地转,眼泪情不自禁溢出眼眶,浑身颤抖且极度乏力,心脏剧烈地绞痛,如若胸口被人插上了一柄刀子且还在不停地搅动。如此这般,仿佛他们真的就此天各一方,从今往后永不得见。母亲说要带她去见相亲对象,她便把自己独自锁在房间,不喝水也不进食,终日以泪洗面。母亲忍无可忍,终于爆发激盛的冲动,向她吼道,你告诉我,他有什么好?你们才相处多长时间,你甚至连他是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她以同样的方式,歇斯底里地回敬,他,就是像爸爸那样的人!她知道这或是她最后的挣扎,若不如此,此情便可能从此殇夭。寂静,寂静,整个世界倏然就此寂静。父亲看了看如此憔悴不堪的女儿,只字未言,背着手转身出了家门。母亲看了看父亲头也不回的背影,自此无话,内心便渐次宁静。而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明了从今往后,所有的是非对错,都将由她一人承担。
母亲说起此事时,口气已是淡然,仿佛曾经的龃龉对峙,以及彼此的针锋相对和决裂般的撕扯,都已是过眼云烟。她最后神情澹默地对他说,那时给她介绍的对象,在我们这里,有的声名显赫,有的富贾殷实,有的重权在握,有的卓越倜傥,但她统统拒绝,一概不见。或许这就是世人常说的缘分吧。我和他爸也就随了她,毕竟只要她安生幸福,我们便别无它求。
他这才明了,其实他并非过了她父母的那道关,而是她对他从来都没有设防。这是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坚毅的信念,才能支撑着这个婉嫕的姑娘。她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他,只是独自承受着所有的压力与委屈,像是一枝生长在杂草丛生中的彼岸花,静默,孤寂,不被原宥,不被赏识,但依然孤注一掷且疼痛地撑开骨朵,径自盛放。他倏然觉得有潮汐般的剧痛向自己的胸腔袭来,它们在里面翻江倒海,在里面迂回梭巡,似是要冲垮他脆弱的防线,让他堕入无神邸的绝命深渊。他能想象那时的她有多孤立无援,周身所有的声音都在向她倒戈,而她依然决绝地昂起头颅,宣告着要对全世界的背叛。那一刻他暗自发誓,自此今生,定要好好对待这个姑娘,绝不辜负这颗赤子之心。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