____08
秋风已起,黄叶飘零。
她的假期结束,他们又回到了她工作的城。
香樟带着馥郁的芬芳在斜阳下摇曳,桂花宛若繁星点缀在葱倩的枝头,她婉娩而行,在香樟与桂树间留下曼妙的剪影。她说她喜欢桂花,那么弱小的存在,却能释放出如此浓郁且悠远的暗香。某种程度似是与我们的生命悄然暗合。浩瀚宇宙,人如蝼蚁,然不管前路是阳光灿烂,还是荒楚荆棘,亦或是万丈深渊,人们都在无畏向前,似是暗夜中沿着各自轨道孤立跃进的行星,纵使无法真正的发光发热,也要借助太阳的光芒闪烁璀璨。所以,她喜欢有上进心的人,即使眼前遭遇逆境,也依然初心不改,奋发图强。她仍记得他们的那次邂逅,他对她说只要心中有梦,便能够在浑浊的人世乘风破浪,踏歌而行。她希翼他的梦能够开出花朵,即使没有浓烈的芳香和绚烂的姿态,但仍旧倔强的绽放。
她还说,这座城市到处都有桂树和香樟,四季更替,日月轮回,只有它们始终呈现顽强的绿意,茁壮成长,努力向上。亦如这座城,有着古老悠久的历史和沉积的人文情怀,即使曾经有过摧残和损毁,却依然生机勃勃,充满活力。因此,她喜欢这座城。然而每当看到自己的工资单上缴纳的税费都足以租赁一套很好的房子,便着实心疼。她感觉自身虽已融入城市,但依旧如浮萍般漂泊无着,无法坚实地在土壤里扎下根。亦或是这座城并未于她那般在乎她,以至于所有的钦慕都只是一厢情愿的单相思。有时她甚至告诫自己,在疼痛,折磨,挣扎与心如死灰来临之前,是不是应该将这念头摒弃并如落水狗般仓皇撤离。
他说,你定要相信,我们必会在她的土壤里深深地扎根,并有着坚不可摧的躯体,结出硕大饱满的果实。如若这些香樟与桂树,即使是风雨飘摇,霜雪欺凌,也要嵬崔屹立。房子会有的,家也会有的。请凝神静气,等待夙愿在不久的将来,以不动声色地姿态逐一显现在你的身边。
他告诉她,他已向公司申请外派,相信不久便有安排。他所在的公司目前发展兴盛,业务伊始拓至海外。国内市场早已成熟,难有大的作为,或许海外能有更好的机遇。
她说她知道他终将离开,亦如他总是悄悄地来。她自始至终都在有他无他的世界里潆洄,只为等待,等待他回眸的笑靥,等待他转身的盛放,等待他们的殊途同归。
很快,电话打来。由于内部错综复杂的关系以及某些无法抗拒的因素,最终他和某些他并不相熟的同事被分派到了南美。
十一月的机场,天幕苍云叆叇,一轮灰头土脸的斜阳挂在天边,发出寂寥且浑浑噩噩的光,空气中有颓败的因子在犯上作乱,间歇里是麻木且各奔东西的人来人往。他坐在硕大且空旷的候机室内,隔着厚重的玻璃墙幕向外张望。庞大的记忆蒙太奇的在脑海里逐一浮现,全是他与她曾经携手并进的飞驰人生。
他们骑着单车环湖而行,有各种高大繁茂的树木屹立在柏油铺就的道路两旁,绿意盎然,联结成荫。时有阳光透过浓荫的罅隙投射下来,形成道道逸动且明亮的光泽。他们并驾齐驱,迅捷穿行,让光线倏尔一下在身上攒动,让车轮碾碎周身的空气,发出呼啦呼啦的声响。她黑而浓密且绵长的发丝与敞开素皓的衣衫下摆,随风在身后飘逸起舞。银铃肆意的笑声一路轻舞飞扬。他们一起爬山,从老和山山麓到宝石山山巅。青石板小径扶摇直上,两侧有深邃静谧的竹篁以及挺拔伟岸的松林,其间阴凉潮湿地带夹杂着羊齿蕨类,温暖向阳的地方有落叶乔木和无名野花,间或里亦能听见隐匿枝蔓的倦鸟以及埋藏草丛的虫豸发出的窸窣声。他身形轻快,步伐稳健,携她在红褐色的嶙峋巨岩间来回穿梭,最后沿着光滑峭峻的岩壁攀上了其间一座的顶端。她双手叉腰肃立石上,有细密的汗珠镶嵌在白皙里透着红晕的脸颊。她调匀呼吸举目眺望,前方是泾渭分明的无限风光,一时间眼眸里有潮湿温润的感动光芒。抑或是在某个商业化的历史街区,那里有座气势磅礴且金碧辉煌的庙宇。他们购票入内,对着高大肃穆的佛像虔诚膜拜。出来时看到一个穿杏黄色僧袍的大和尚,戴着墨镜,提着保险箱,在几个身着黑色西装且身份不明的男子的簇拥下,上了一辆停在路边的黑色高级轿车。一时里他们面面相觑,不以为然地对眼前的所见肆意度篡,但又认为对方的虚构情节过于夸张。在一阵互不相让且难分高低的斗牙拌嘴之后,方觉为此争执毫无意义,便又心无旁骛的噱笑连连,然后手牵着手大步离去无问东西…这样的场景多不胜举,回忆起来亦是温馨甜蜜且感动万分。然而,下一刻便要飞往异国他乡,此去经年,不知何日是归期,眼下只觉所有的欣喜里都穿插着别样的怅惘。
机场的广播响起,把他从连绵起伏的回忆里惊醒。他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空寂的甬道,接着便头也不回地随着旅客登上了即将起航的飞机。坐在飞机空间狭小的座位上,周身的一切让他觉得异样陌生与疏离。聒噪的轰鸣让他的双耳极度不适,这才明了现实中的机舱并非如电影里那般安静。长时间的飞行,让他的脑袋感觉像是被塞进了大朵白色的棉团,心脏也如失去重力般悬浮在一片缥缈且幽邃的森林。然而中途还得转机,起飞降落再次轮回。
好容易在半梦半醒间抵达了终点,一出机场,只觉有滚滚的热浪迎面袭来,头顶的大太阳亦照得人眼前白花花的一片,须臾间便让人迷失了所有的方向。幸得公司安排有人前来接机,于是一行人又跌跌撞撞地随车一路颠簸驰骋。抵达公司在当地的驻所后,待一切安顿妥当,他立时便觉整个人如若散架般的困顿累乏,一时间连饥肠辘辘的饿感也不管不顾,便匆促去浴室胡乱冲洗一番,然后把整个身子都埋进被窝里,睡得地老天荒。
翌日随同事们一起去办公室报到,听了一堆沉闷且冗长的会议,又领了办公物品及电话卡,这才想起还未曾与家人及她报平安。然而刚拿起电话准备拨打时,才猛地觉晓国内与此地存在半日时差,于是只得放下电话悻悻然地等待着这天工作的结束。好容易碌碌熬到下班,却不想本地的负责人又邀约举行晚宴,说是为新来的员工们接风洗尘。宴会上他心不在焉地与新老同事们觥筹交错,一等结束,便立即回到住处向她发出视频邀请。直到看见她安详地端坐在办公桌旁,这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感觉还是如此熟谙与踏实。
那段时日,除了每天按部就班的工作,与她电话或视频便成了他唯一的寄托。
他说与她听自己的近况以及在当地的所见所闻。因了来时的匆匆,他并未对这里有所了解,只等抵达才知晓当地人是说西班牙语。虽然目前他的工作鲜有与本地人的沟通,但必要时仍是稀里糊涂地说英语,用翻译软件以及夹杂着肢体动作和表情,实在别无他法时便干脆大眼瞪着小眼相互揣摩与臆度。她隔着手机屏幕莞尔而笑,说是能够想象得到由于语言的障碍,那种牛头不对马嘴的滑稽场景。
他接着说道,由于目前彼此并未熟悉与知底,以至相处起来便显得客套和拘谨,一时之间倒也各自安好并无是非之争。只有老员工一脸过来人的神情告诫他们,这里时有案件发生,平日最好相互邀约成群结队出行。在他看来其间有太半成分是对新人的吓唬伎俩,但自己仍会有所戒惧。毕竟在这个国度,他们是一群不同肤色的外国人。这座城市虽没有国内的都会那般幅员辽阔,但该有的设施也一应俱全。在他的印象里,仅仅是住处的那片小小区域,便有足球场篮球场以及专供孩子们玩滑板的场地。白日里天气炽热难当,一到日暮时分便有各种人群在这些场地里摇旗呐喊,挥洒蓬勃的朝气。城市的房屋看上去墩厚结实,除了棱角分明的现代化摩天大楼,很多建筑都突显出一种诡谲且古老的欧式气息。道路在建筑间纵横蜿蜒,虽不如国内那般宽敞通透,但走在路上,亦很少看到长龙滞塞的堵车场景。马路边上随处可见笔直挺拔的棕榈树,风起时,汇聚顶端的枝叶便随之摇曳,宛如无数从中心散发开来的利刃正在剑拔弩张,又似是晴空瞬时爆裂的焰火,放眼望去只道是漫天火树银花;若是无风,太阳的炙烤立时便让它们干渴得蜷缩颓萎,如若一颗一颗被放大了的偃旗息鼓的墨绿色棒棒糖。出了城市前往郊外,沿途的景况便显得破落与凋零。星星点点的房屋在蒿藜灌木间出没,始终处于一种在建或者待修缮状态。有巨型仙人掌像是缺乏水分似的从围墙里奄奄一息地探出头来,那种色泽宛若年代久远的彩色照片,青绿中掺杂着灰扑扑的鹅黄。在与当地居民厮混熟稔后,他有问过为何不把房子修建完善,这样的断壁残垣怎能住的如此心安理得。他们告诉他,当地的法律规定私人建造好的房屋每年要缴纳巨额的税费,这样的半成品可以省下一大笔金钱。眼界越过那些砖石堆砌的建筑,能见及有大片原野像是被荒芜着,抑或是种植着各式作物和果树,没入其间,他能分辨的有西瓜香蕉车厘子豆类以及玉米。老同事告诉他们若是想吃水果,就自己搭车至郊外直接从农夫手里购买,因为超市里的水果是论个来卖,实在是贵得离谱。
因了说到食物,她倏然打断了他的叙述,很是关切地询问他一日三餐如何解决。
他告诉她,他们的住处有设备齐全的厨房,平日里会从附近的大型购物超市买来新鲜的肉类和蔬菜,然后大家轮流着在厨房里烹煮餐食。若是偷懒不想做饭,一群人便会一窝蜂似的去街头觅食。这里除了有汉堡热狗等西式餐饮店外,亦有定居于此的华人营业的便利店和餐馆。一开始他们去华人餐馆总想找些亲切的感觉,却不想那些华人对此早已司空见惯,因而见到他们亦并不十分热情。有时他们也会去吃烧烤或者购买海鲜,因为离住处步行大约十几分钟的路程,即可抵达海边。落日黄昏,阳光收敛起白日里狂妄地肆虐,带着五彩缤纷的云霞在西边做着最后的喘息。海风夹杂着咸腥且潮湿的味道,从海岸线那边轻拂而来,霎时里便有让人沉迷的凉爽和柔泽。此时当地的渔夫驾着小船满载而归,早已有馋涎欲滴的吃货迫不及待地等在海边。渔夫们有的是坐在船舷直接贩卖,有的则把鲜活的鱼货转手给经销商。他们跂着拖鞋,一边听着海浪轻巧地拍打着堤岸,一边迤逦着长长的身影来到渔人码头,嘴上学着当地人「Amigo, amigo」地叫唤着,询问捕捞不久的海鲜的价钱。伊始他们并未了解,以为二十美金买来满满一筐活虾很是便宜,却不想在住处附近碰见当地相识之人,被告知这样的一筐大活虾他们去买只需十个美金。于是一群人便破口大骂奸商,怎好意思这般欺负外国人。当地有些居民头脑活络,傍晚来临之前,便在海岸附近的道旁支起帐篷,结起彩灯,就地取材,做起烧烤和酒水的买卖。除了本地人会三五成群地在这里潇洒挥霍外,亦有很多游客特意来此打发闲暇的暗夜流光。
她很是好奇地问他,这样的一筐大虾约有多少斤两。
他欣然地笑着,语气平淡地说,约有十公斤。
她霎时惊叹不已,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说道,怎么可能这么便宜。
他理所当然地说,世界上的每个区域几乎都有各自的特产,这些东西在当地其实都很廉价,只是历经长途跋涉之后,便会因为稀有而变得珍奇,如若哪户的大家闺秀般,我等庶民着实高攀不起。
她点头以示认同,继而收敛起脸上的讶异,并且不再为此言语。只是自此之后,她便对他说的大虾耿耿于怀。有时在超市货架上看到贩卖的南美冻虾,便觉倍感亲切,几欲想要购买些许回去品尝,然而与之对比价格,顿时望而生畏,只得一边啧啧喟叹,一边连连摇头,径直暗地在心底自欺欺人地自我安慰道,还是让他在彼岸多吃一些,把自己的那份也大快朵颐地吃掉,这样就可以节省不少开支。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