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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朝暮 第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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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在西湖边的靠椅上,他们相互依偎着,说了很久很久的话,仿佛要把一个世纪的言语,全部囊括进这离别在即的阴晦的秋夜里。

他说其实他也有着与她不尽相同的过去,而且现今也依然健康的活着,并与她相遇相知和相爱。那个年代家庭的困苦,让他在母亲的腹中便严重营养缺乏,刚出生时有着与他人不一样的头发和眉毛。别家的小孩出生时是乌黑的头发和眉毛,而他的却是棕红色,并且稀疏。接生婆当场皱着眉头对母亲说,多好的一个男孩啊,可惜怕是养不大。附近的邻居们都争相前来像看希奇的事似的。有人甚至背地里说母亲生了一个外国小孩。在襁褓中的他更是三天两头来一场急病,让母亲哭肿了眼操碎了心。有时深更半夜,突然就两眼直往上翻,像是须臾间便要夭折于人世。母亲连鞋子都顾不上穿,便把他裹在大衣里直往最近的卫生院狂奔,一路上洒满了哀矜与悲恸的泪水。渐渐地,他不再轻易生病,并且有了水稻抽穗般迅猛地成长。然后在即将成熟之际,让他在这繁华的世间,如若行星沿着特定的轨迹般运行到了她的身边,并与之携手沿着古老的鲸路扬帆前进。

他还说,生命就是这样,在脆弱与顽强之间千百流转,而后被命运召唤,于是便朝着某个既定的路线恣肆狂奔,其间的颠踬与磨砺只是对它发起的挑战与锻炼,如此这般它的魂骨才有了血与肉的凝聚,它的意志才有了气与神的融合。

他侃侃而谈,仿佛翌日与她并不会有难舍的离别。然而在某个间歇里,她还是沉不住气地说道,明天你就要走了呢。

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她低着头不再言语,眼眸里有他看不见的泪花在闪烁。

他努力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汹涌暗流,借以表象的镇静聊以慰藉她此刻无处安放的情愫,似是风轻云淡地说道,暂时的离别是为了更好的相聚。请相信我从未走远,因为你一直在我心间。而你在我不在你身边的这些时日,亦要好好的照顾自己,然后等我凯旋!

她抬起头看着他笃挚的眼神,似觉有温煦的光芒在照耀着心房,那种原本无着无望的心境,立时便有了充沛的力量,从未有过的安全感此刻在体内游弋,甚觉坦然与恬然。

翌日离开,他婉拒了她一再要求的送行,并告诉她这是他认为的最好的离别方式,因为只有真的不告而别,才像是并没有告别。当然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哪怕是他不想在阔别之际,给她的心底留下一片寂寥的荒芜。而她依然在他的不告而别中莹泪涔涔,如若安身之地倏忽颓圮,自此便流离失所,无所依傍。

那日之后,她只要得空,便孤身一人重新沿着古老的运河,捕风捉影般臆造他似曾在某处弥留的足迹与气息,蹑足吁叹,彳亍思慕。如此这般,才暗自觉得他似乎真的没有与自己告别。

而他,在离开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前往自己的工作单位报到。经过一系列毫无实质性的会议面谈和培训后,他被主管委派到基层实习,美其名曰从零开始着重锻炼。一时间他东奔西走在形单影只的陌生世界里,顿觉自身孤立无援,如若失慎坠入一场兵荒马乱的残酷战争中,无从知晓黎明的曙光何时到来,只能在盲伥中举燧征伐。

在与她的电话中,他虽然对此绝口不提,但她依然敏锐地感知到了他的颓萎。于是她一边向他娓娓诉说着蕴积在心的想念,一边温暾如火的激励着他要振作起来勇敢面对。就像她喜欢的一位作家说的那样,唯有面对阳光,才能将阴影留在身后。毕竟我们每个人都是在挫折中成长,没有一个人能够永远躲在象牙塔内,从此不再面对社会。也像他自己说的那样,生命是在脆弱与顽强之间千百流转,其间的颠踬与磨砺只是对它发起的挑战与锻炼。所以,现今的他需要勇敢地接受挑战,如此未来才是美好的,才会守得云开见月明。

这些道理他自然是明了的,只是在具体的工作中,他有些力不从心。特别是当事情蜂拥而至时,他很想轻松迅捷地完成,但是和其他同事比起来,犹显得相形见绌。心里越是想早点把事情处理妥当,而实际操作中就越发捉襟见肘无所适从,只觉得所有的事情堆在他面前如同一团乱麻,毫无头绪且无法顺理成章。有时候他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却有同事硬是丢给他一些难缠的额外任务。更有甚者把事情抛下后,还要假意轻描淡写地说道,唉哟,你那个还没弄完呀!早知道这个我就自己来了。然后一脸笑意不明地离去,只留下他对着一堆冗杂不知所措。

听完他原本无意言表的牢骚后,她面上会心地微笑着,一时间觉得这男子着实有些讨喜。为了能够让他尽快地走出小困境,她一面心平气和地慰勉他,一面装模作样地把自个儿捯饬得像个职场精英似的对他进行疏导,并给予一些她认为是可取的建议。她告诉他,对于一份新的工作,任何人都是由生到熟,由熟到巧,急于求成只会适得其反。他大可不必为其懊恼,毕竟慧眼的老板通常更看重员工的发展潜力。他当前要做的首先是和同事们搞好关系,这样能尽量避免在工作中的一些摩擦以及他人无中生有的刁难;其次熟悉自己周围的环境,这样能够让自己迅速地融入到工作当中;再次分清工作主次,理顺工作程序,有条不紊地一项一项来完成,切忌多线程处理以及相互掺杂丢三落四;然后要殷勤地向和善的同事虚心请教,低调且恳挚,这样哪怕是他们并不想教你,但碍于脸面多少也会指点一二;还有最为重要的是能够真正的不辞辛劳和积极上进,并不断地总结和学习。毕竟对于一个初进职场的人来说,在工作中难免出现一些失错或者纰漏,只要他能够及时的总结和学习,积累经验,吸取教训,避免类似差错再次发生,这便不失为一个睿智的好员工。再者如果他真的是能力有限,那么勤奋是他必须具备的品质,因为勤能补拙。至于别人丢过来的难搞的事情,从另一方面看也是对自己的一种锻炼。当然如果实在是毫无把握,委婉地推辞掉,亦无不可。

在与她的交谈后,他感觉自己的内心敞亮且舒坦许多,其间的原由并不见得是因了她的指点与建议。毕竟这些道理他并非不知,只是由经她的唇舌之后,从而有种推波助澜的功效。他略微翘起嘴角,引以自嘲道,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有时明知自己陷入一个循环的怪圈,却依然倔强不愿自拔,非经特定的人施以援手,才肯起身脱离泥淖。这太半是内心深处的矜矫在作祟,并以此博得同情和支持,当然也得益于他明了对方愿意听他倾诉与发泄。

自此之后,他将自己深埋在工作之中,日以继夜,总算是有了可喜的进展。然他并没有就此自满,在处理好自己的工作之后,依然虚心向前辈们讨教,研习目前不在他工作范畴之内的事情。得益于他的勤勉与谦和,前辈们也愿意悉心给予他指导和帮助。如此一来,他在处理手头上的事情时更加游刃有余了。

时间一晃便到年底,一些同事陆续回家与亲人团聚,而他却主动请缨坚守岗位,把对亲人和她的爱念掩埋在没有喧嚣的办公室里。

一日暮色四合,他起身走出日渐清冷的办公大楼,看着漠溟天色中的红尘街市里,日无暇晷的人们在华灯初上时,依然行色匆匆的忙碌奔波,无人寒暄,无人问暖,为了生计俨然已变成冰冷且机械的孤立体。须臾间便觉心底的荒芜像是洪水猛兽般在蔓延。他扪心自问人事何以变得如此凉薄,就算朝不保夕,人与人之间也依然应有藕断丝连的羁绊。转而又幡然惊悟自个儿当下的行径又何尝让人觉得不是如此。然而悔已晚矣,当下只得拿起电话诚心问候方觉些微可以弥补歉疚。在一串串音波被电波传送到亲人的身边后,他拨打了她的号码。言简意赅的问询了她的近况后又倏尔觉得无话可言,但内心却已舒然许多,仿佛此时的缄默不语是在证印他对她的歉仄,而他相信她是明了的。就像他们都相信的那句已然略显陈词的诗句那样——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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