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里的雨像是从破了的云里直接倒下来的。
温阮跪在泥地里的第三十七分钟,斗笠的竹篾已经被雨水泡得发软,顺着边缘淌下的水流在她颈窝里汇成小溪,顺着衣领往内衣里钻。导演喊 “停” 的时候,她的膝盖已经失去知觉,起身时眼前一黑,若非小夏眼疾手快地架住她的胳膊,恐怕要直直栽进满是积水的泥坑里。
“阮阮姐!嘴唇都紫了!” 小夏把羽绒服往她身上裹时,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这什么鬼天气,都十月了还下这么大的雨!”
温阮想扯出个笑,喉咙里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刚才拍林墨被沈知意误解的戏,导演要 “绝望到麻木” 的状态,她便真的任由冰冷的雨水往嘴里灌,直到胸腔里泛起铁锈般的疼。现在停下来才发现,戏服下的牛仔裤已经湿透,紧紧贴在腿上,像层冰壳。
回程的面包车在泥泞的山路上颠簸,温阮靠在布满水汽的车窗上,看着外面被雨雾揉成一团的树影,眼皮重得像坠了铅。小夏在旁边絮絮叨叨地数着明天的戏码,她想应一声,却连动一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浑身的冷意像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在嘈杂的车厢里格外清晰。
“阮阮姐,你额头烫得吓人!” 小夏突然惊呼,手背贴上她的皮肤时,温阮瑟缩了一下,“我们去医院吧,别硬撑了!”
温阮摇摇头,把脸更深地埋进羽绒服领口。明天有场林墨与沈知意摊牌的戏,台词她背了整整三天,一个字都不能错。她不能因为自己耽误进度,更不能在苏清沅面前掉链子。“回酒店…… 叫医生来就好。” 声音轻得像羽毛,刚飘到嘴边就被车外的雨声吞了。
推开酒店房门的瞬间,温阮的腿突然一软,膝盖重重磕在门框上,发出闷响。她扶着冰凉的木门,缓了半天才挪到床边,连脱鞋的力气都没有,就那样和衣倒在了床上。羽绒服上的雨水很快洇湿了米白色的床单,画出深色的地图,寒气透过布料往骨头里钻,可她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意识在清醒与模糊间沉浮。
迷迷糊糊中,像是又回到了三年前那个雨夜。
也是这样冷的天气,她抱着膝盖坐在出租屋的地板上,看着窗外被雨水抽打的梧桐叶发呆。手机屏幕亮着选秀节目组的淘汰通知,最下面一行小字像根针:“苏清沅评委认为你风格单一,建议再打磨。” 那时她也是这样浑身发冷,却只能灌下一杯接一杯的冷水,告诉自己 “没关系,以后还有机会”。可胃里的绞痛骗不了人,最后还是蜷在地板上,疼得眼泪直流。
“阮阮姐!阮阮姐!” 小夏带着哭腔的声音把她从混沌中拽出来,“医生来了!快醒醒!”
温阮费力地掀开眼皮,看到穿白大褂的医生正在拆体温计。“39 度 8。” 医生的声音像隔着层水,“怎么烧得这么厉害?再晚点就该转肺炎了。”
冰凉的针头扎进手背时,温阮瑟缩了一下,却没感觉到疼。视线越过医生的肩膀,落在空荡荡的门口 —— 走廊的灯光斜斜地切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影,像极了三年前苏清沅转身离开时,留在评委席门口的那道影子。
“先打点滴,明天还烧就必须去医院。” 医生的笔尖在病历本上划过,“记得喝姜汤,发发汗能好得快些。”
小夏连连点头,眼眶红得像兔子:“谢谢医生,我马上去弄!”
输液管里的液体一滴一滴往下落,在寂静的房间里敲出单调的声响,像在数着时间。温阮的意识渐渐清晰了些,却依然浑身酸软,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咽口水都觉得疼。她望着天花板上缓慢旋转的吊扇,突然想起早上出门时,自己在帆布包里塞了两包红糖姜茶 —— 是昨天看到苏清沅的便签后,特意让小夏去便利店买的。
当时还傻笑着想,要是拍夜戏时苏清沅觉得冷,就分她一包,借口说是 “剧组发的”。
现在看来,倒是先给自己用上了。
“阮阮姐,我去楼下餐厅借锅煮姜汤。” 小夏拎着保温桶站起来,又不放心地回头看她,“你一个人能行吗?要不我叫护士来守着?”
“没事。” 温阮的声音沙哑得像被水泡过的纸,“我睡一会儿,你快去快回。”
小夏走后,房间里只剩下输液管的滴答声和窗外的雨声。温阮侧过头,看着床头柜上那个米白色的保温杯 —— 是上次苏清沅送蜂蜜水时留下的,早上出门时她特意灌了热水,现在摸上去,已经凉透了。
就像她们之间的关系,稍微靠近一点就会冷却,永远隔着无法逾越的距离。
迷迷糊糊中,好像听到了敲门声。温阮以为是小夏回来了,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门没锁。”
门轴转动的声音很轻,带着一身寒气探进来。温阮费力地睁开眼,却在看清来人时猛地屏住了呼吸 —— 苏清沅站在门口,身上还穿着白天那件米白色西装,肩头洇着片深色的水痕,显然也是冒雨回来的。她的头发有些凌乱,几缕湿发贴在额角,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形象添了丝狼狈,却奇异地让人觉得亲近。
她怎么来了?
苏清沅的目光在她手背上的输液管上停留了两秒,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张姐说你病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病人,“我顺道过来看看。”
顺道?温阮在心里扯了扯嘴角。苏清沅的休息室在走廊另一头,要绕过三个拐角,怎么看都算不上 “顺道”。
苏清沅走到床边,把手里端着的白瓷碗放在床头柜上。一股浓郁的姜味混着红糖的甜香瞬间漫开来,驱散了房间里消毒水的味道。“张姐说你没吃晚饭。” 她的语气听不出情绪,像是在陈述天气很好之类的事实,可温阮却注意到,她放碗时动作格外轻,生怕发出声响。
温阮望着那碗姜汤,琥珀色的液体表面浮着层细密的热气,姜片和红糖的碎屑沉在碗底。喉咙突然有些发紧,鼻尖也跟着发酸 —— 三年前在医院发烧,护士端来的姜汤也是这股味道,辛辣里裹着微甜,像极了那些说不出口的委屈。
“谢谢苏老师。” 她低声说,撑着身子想坐起来,却被一只微凉的手按住了肩膀。
“躺着。” 苏清沅的指尖带着雨水的寒气,触到她滚烫的皮肤时,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顿了一下。她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医生说你需要休息。”
温阮乖乖躺回去,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的动作。苏清沅正弯腰调整输液管的流速,侧脸在台灯的光晕里显得格外柔和,平日里凌厉的下颌线仿佛被磨平了棱角。她的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在眼下投出片浅浅的阴影,像小时候画的简笔画。
“为什么……” 温阮的声音突然冒出来,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想问什么?想问她为什么要来看自己?还是想问她为什么要送姜汤?
苏清沅直起身,看着她:“什么?”
温阮的心跳骤然加速,像有只兔子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她攥紧了盖在身上的被子,指尖深深陷进布料里,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才迎上苏清沅的目光,一字一句地问:“你为什么帮我争取鎏金的资源?”
这个问题在她心里盘桓了太久,像根拔不掉的刺。从那天在会议室听到苏清沅推荐她开始,她就一直在想,到底是为什么?是出于同情?是为了弥补三年前的亏欠?还是……
苏清沅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像在辨认什么,然后移开视线,落在那碗姜汤上。“你的商业价值被低估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像在分析一份季度报表,“鎏金需要新鲜血液,你需要曝光度,双赢而已。”
双赢。
温阮在心里重复这两个字,像被泼了盆带着冰碴的冷水。也是,像苏清沅这样的人,做任何事都该有明确的目的,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帮她?她果然还是自作多情了。
“不是因为……” 温阮想说 “不是因为三年前的事吗”,可话到嘴边,突然没了说下去的勇气。她怕听到那个干脆的否定,怕自己最后一点可怜的念想也被打碎。
就在这时,苏清沅转身走向门口。白衬衫的衣角扫过床头柜,带起一阵极淡的栀子花香。“趁热喝。” 她留下这句话,轻轻带上了门。
关门的声响很轻,却像重锤敲在温阮的心上。她望着那扇紧闭的门,眼眶突然有些发热。原来真的是她想多了,苏清沅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基于利益的考量,和三年前的事没有半分关系。
可为什么…… 心里会这么空?
温阮伸出手,指尖触到碗壁的温热,突然想起苏清沅刚才按住她肩膀的手 —— 明明自己也淋了雨,手却那么凉,想必也是冻坏了。她该问问她有没有喝姜汤的,该让她早点回去休息的,可话全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舀了一勺姜汤送到嘴边,辛辣的味道直冲鼻腔,刺激得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砸在碗里,溅起细小的水花。
原来被人关心的感觉,哪怕只是错觉,也会上瘾。
温阮一口一口地喝着姜汤,任由眼泪往碗里掉。姜的辛辣和红糖的甜意混在一起,像极了她此刻的心情 —— 委屈、不甘,还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落。
喝完姜汤,身上渐渐暖和起来,眼皮也越来越沉。温阮把空碗放回床头柜,指尖无意中碰到碗底,突然愣住了 —— 碗底还是热的,像她心里突然烧起来的小火苗,明明灭灭,却不肯熄灭。
她想起苏清沅刚才站在门口的样子,肩头的水痕,微蹙的眉头,还有那句听不出情绪的 “躺着”。那些被她忽略的细节,此刻像拼图一样在脑海里慢慢拼凑起来,露出模糊的轮廓。
也许…… 事情并不像她想的那样?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温阮强行按了下去。她太了解苏清沅了,冷漠又疏离,从来不会把情绪挂在脸上。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她发烧烧糊涂了,产生的错觉而已。
输液管里的液体还在一滴一滴往下落,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变成淅淅沥沥的缠绵。温阮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苏清沅的身影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像个顽固的符号,刻在了她的心上。
不知过了多久,门又被轻轻推开。温阮以为是小夏回来了,没睁眼,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轻得像叹息:“睡得真沉。”
是苏清沅的声音。
温阮的心脏猛地一跳,屏住了呼吸,假装还在熟睡。她感觉到苏清沅走到床边,轻轻拿起她放在被子外面的手,用掌心焐着。她的手心很凉,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像小时候外婆给她暖手的样子。
“傻丫头,不知道照顾自己。” 苏清沅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明明胃不好,还喝那么多冷水。”
温阮的眼眶瞬间湿润了。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知道她胃不好,知道她淋雨喝了冷水,知道她所有的逞强和脆弱。这些她从未对人说起的事,苏清沅却全都知道。
苏清沅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她手背上的针孔,动作温柔得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鎏金的资源……”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像被什么东西绊住了,“其实是因为……”
后面的话,温阮没有听清。因为浓重的睡意突然袭来,像温暖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在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她感觉到苏清沅替她掖了掖被角,动作轻柔得像羽毛拂过心尖。
再次醒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手背上的输液管已经拔了,针孔处贴着块小小的纱布,上面印着只卡通小熊,和她常带的创可贴是一个系列。床头柜上的空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杯温水和几粒感冒药,旁边还压着一张便签。
是苏清沅的字迹,清秀有力:“药记得吃,多喝水。今天的戏我让导演调后了,好好休息。”
没有多余的话,却像一股暖流,瞬间淌过温阮的心脏。她拿起那张便签,指尖在字迹上轻轻摩挲,突然觉得,也许事情并没有她想的那么糟糕。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温阮看着那张便签,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也许,她可以试着,再相信一次。相信那个看似冷漠的人,其实也有温柔的一面;相信那些被忽略的细节,其实都是藏在心底的关心。
她拿起手机,点开与苏清沅的微信对话框,输入了一行字:“谢谢苏老师的姜汤,很好喝。”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你也注意身体,别感冒了。”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温阮仿佛能看到苏清沅看到消息时的表情,也许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也许…… 会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
不管怎样,她知道,自己心里的那团小火苗,已经被那碗温热的姜汤点燃,再也熄灭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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